村里人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半山腰那个灶房里传出来的饭菜味的诱惑。有一次就有几个后生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从天窗里翻进灶房,用一个脏兮兮的面布袋装满了几十个高粱窝头,欲要返回时,院子一角的老黄狗的叫声惊醒了睡在隔壁的伙夫。伙夫提着火枪大喊着抓贼,惊动了整个村子。在当时谁敢做小偷?
那是人们极其惊讶和憎恨的事儿。不一会儿,全村的老老少少和煤窑的人都聚集在一起,围住了整座山,人人手里拿着木棒和砖块之类的武器,地毯式地从山底向山上一圈一圈地搜查。这可急坏了几个后生,他们钻进一个被洪水冲开的山洞里,屏住气息,个个面庞涨得通红,默不作声。
有大几十号人急促的脚步声、呐喊声、喘息声,以及棍棒相撞声向这个山洞围来。他们决定放弃那袋子高粱窝头,扔进山洞的最底部,并用土掩埋销毁罪证。有一人说干脆投降吧,要不搜着了会被打死的。大伙同意了,一个个浑身沾满黄土和柴草,钻出山洞胆战心惊地站成一排,有一个极其夸张地弯下腰低下头举起双手,好像要起飞的老鹰。
村人一拥而上,数落着几个年轻人,并厉声责问偷了什么东西。他们口齿不清地回答什么也没偷,只是闹着玩。看到是村里人,煤窑老板不好怎么处理,就说算了吧,大概是几个后生睡不着觉瞎折腾。他还说煤矿上什么东西也没丢,不要让村人和后生们的家长训斥了。
第二天,村里的几条老黄狗因为钻进山洞抢吃高粱窝头,相互撕咬,其中有一条瘦弱的狗被其他几条咬得浑身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歇店
后来,村子后面开了一家国营煤矿,生产设施先进,规模也很大,每天要产上百吨石炭。来自全县各个公社的青壮劳力到这里下煤窑挣工分,也有来自天南地北的解放牌汽车和手扶拖拉机来这家煤矿拉煤。最热闹的是来自偏远村子的人们成群结队地吆喝着毛驴车来买石炭。
煤矿距离村子不到一里路,沿河而坐,顺路而落,背靠连绵大山,前面山峦起伏。站在大山之顶遥望村庄,恰似几颗散落在乡野的豆粒,从不发芽从不生长,百余年来风吹雨打从不流离从不消失。
那排看上去很破旧的窑洞其实依然坚固。村里人口稀少,十多孔窑洞就有几孔常年空着,里面放些积余的粮食和牛羊吃的草料。我们称这几孔窑洞为草窑。到了冬天,日子就短了,那些从偏远地方吆喝着毛驴的拉石炭的人就不能在一天内打个来回,因此就选择了在煤矿周围的村里住下。有了旁人来投宿,于是村里二婶家腾出两孔草窑,烧暖炕,放几床被褥就招揽那些拉石炭的外村人歇店。外村人一晚上可以给一升米,也可以给二升黑豆,或者给个几毛钱都可以的,算是住宿费。
两孔窑洞到了冬天几乎天天晚上有人歇店,歇店的人好像个个能说会道,而且会唱信天游,也很能喝酒。因此,到了晚上村子里就热闹了。靠近院子正门的是一个驴棚,驴棚下有时候会聚集起十多头驴一起吃着石槽里的干草,发出咯噌噌的吃草声。许多次日落西山的时候,二伯和闲着的村人用一口铡刀不停地铡着草料,用筐子倒入石槽。
那十多个拉石炭的人东倒西歪地躺在炕上等二婶给他们做饭,通常给他们吃的是小米干饭和腌酸菜。一锅热气腾腾的小米饭端上炕头,拉石炭的人拿着粗瓷碗盛满后蹲在炕上就着酸菜吹着碗中的热气,熟练地用筷子从碗沿一圈一圈地吃,两分钟一老碗干饭就吃下肚子,然后再用木勺舀一碗。
十多个人吃饭的情景集中地诠释着狼吞虎咽这个成语。他们都是受苦出身,饥饿的灾难重复威胁着这些跟大自然无法抗争的生命,因此面对食物,他们都有着近似狂热的“掠夺”。
在饮食知识严重缺乏,不懂得保护肠胃的大背景下,这样“急功近利”的饮食习惯导致绝大多数陕北人患有严重的肠胃病。
于是一顿饭后,歇店的人个个响屁不断,弄得窑里气味浓烈,甚至弥漫到院落里。到了深更半夜大家轮流出去拉肚子,直要折腾到天明。
这是一种生活习惯,粗饭杂粮对肠胃的折腾并没有给闲暇的拉石炭人的业余生活带来什么不便,他们依旧会唱起信天游,歌声穿过夜色和门对面的山梁,响彻整个村子。
铁匠铺
后来,在村子人口不断增长的情况下,有人在老院子的脑畔上修建了一排窑洞。窑洞里有一个堂兄自小聪明过人,他喜欢对农具做些小改进,因此,长大后就学了铁匠,成家立业后在院子里开了个铁匠铺。他一手打铁的好手艺造福了乡里,精致好使的农具几乎每天都会吸引来购置农具的人。特别是到了冬天,闲下来的人们十里八乡地赶来,围一圈蹲在铁匠炉周围伸出双手烤着火取暖,即使不买农具,大家聚在一起谈古论今,也过得很充实。
夜色笼罩了村子的时候,铁匠炉烧旺的石炭火苗发出通红的光亮。铁锤打铁溅起的铁星,像燃放的烟火点缀夜色。
伯父家有两棵苹果树和两棵巨大的核桃树,到了八月十五前,成熟的苹果树上挂满了果子。这是在陕北土壤上土生土长的一种传统的果树,没有改良也没有嫁接,果子个儿不大但清脆汁多,颜色紫红、香味浓郁。而要吃到那两棵核桃树的果实得等到冬天,待核桃晾干了才可以。一毛钱能买到五个核桃,买来核桃后我们要把核桃放在铁匠炉的火中烤着吃。烤后的核桃显然香了很多,带有焦味的核桃仁会烫到我们的舌头,必须赶快伸出舌头吸几口凉气,有些人来不及咬碎口中的核桃仁就囫囵咽下去。
有时候村里有人家发生矛盾了,调解的人就把两家管事的人叫到铁匠铺说和。铁匠铺闲人多,说公道话的人也多,大家你一句我一言就化解了矛盾。有一次,村里两家因为院子里的水路不清发生了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村人把两家人叫到铁匠铺调解,不料一方脾气暴躁的男人抓起铁匠铺的铁锤就要砸向仇家,被眼尖的铁匠飞速按倒在地,朝屁股踢了几脚。大伙围住那人纷纷指责呵斥,说,山不转水转,今天你让人一马,明天人放你一马。最朴素的道理在此可形成一个乡邻和睦相处的哲理,一番说教后,那人渐渐压下了火气,恢复了冷静,向大伙保证再也不胡搅蛮缠了。
通常情况下,围着暖暖的铁匠炉大家谈得兴起,没几个早走的。有远些的人索性就不回家了,等到铁匠炉炭火熄灭了就随便到谁的家里住一晚上,大家都会欢迎。
有很多乡野琐事会在铁匠铺解决,于是铁匠铺成了这个村子化解矛盾的好去处,也是村人闲暇时打发日子的好所在。春暖花开的清晨和寒冬腊月的黄昏,总有着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陪伴着村人的一年四季。这声音成了全村人早起晚归的钟声,更成了村人消除惆怅和忽略苦日子的精神依托。
叫魂
那个年代缺医少药,村人对医药的理解能力也低。谁家有人生病了,想到的就是请巫神来看病。几个村子一个巫神,一个巫神可就是掌控几个村子生老病死的核心人物了,令几个村子的老老少少恭维敬仰。
巫神的聪明主要体现在给这家看病结束时,会提醒另外一家人,说其家里某一个人的魂丢了,若不及时找他看就很快要死去的。他是一个善于观察和完全懂得肖像描绘的人,不会说出人名,用信天游的曲调吟诵出某个人的面部特征和衣着打扮,这让喜欢赶红火来看巫神的人一听就都知道是说谁。
因此巫神的生意很好,收入也很好。有的时候巫神会一口气说几个人或者一群人的魂丢了,这可吓坏了几个村子的人,大家争着请巫神到家来看病。巫神为了省事,一下召集几个丢魂的人在一起看病,这种时候巫神说要大看,手举铁质的“三三刀”,十分活跃地在一排躺在地上的丢魂的人身上跳来跳去,叫魂看病。
“三三刀”形状像一个平面火炬,上有三个铁齿,两边吊有几个铁环,举在手中摇几下便发出铁环相撞的声音。特别是在寂静的山村黑夜,声音十分刺耳,伴随着隐隐的山谷回音,给漆黑的村子带来几分神秘和恐惧。
看病之前,也就是说巫神请的什么“黑虎灵官”“玉皇大帝”之类的神上身之前,事主要烧香纸、祭酒,等窑洞里飘满了酒味和香味时,巫神才会百般痛苦地躺在炕上大哭大叫。他说每一次在神灵托身的时候都被神灵折磨得很痛苦。事主家赶快跪在巫神前继续烧纸祭酒,口中替巫神求饶说,烧下来了,不要打马童。马童在这里指的是巫神。巫神“上马”了,就是他的凡体肉身附上了神灵,开始看病了。魂丢了叫虚病,这里虚病指的不是身体感觉到疼痛的实病,而是丢了魂的病。
进入正式看病状态后,巫神通过信天游的曲调发话与事主沟通着,而且十分夸张地用肢体语言来沟通,他们通常用扭秧歌的动作结合信天游看病。到了20世纪90年代,有一些年轻的巫神开始用流行歌曲的曲调和迪斯科舞的动作看病,让一些老人在背后大骂。
看病到结尾时,也是到了最高潮的时候,那就是叫魂。叫魂的队伍站在巫神指示的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和水井、碾磨等地方。叫魂的队伍回到家中后,病人要平躺在炕上,身上盖一块单子,把整个人都蒙住。巫神快言快语地说出一大段治病的咒语,此刻很像流行歌曲中的说唱。几乎所有的巫神在叫魂回来后都要以信天游的曲调这样唱道:脑上有鬼砍了鬼,
腰里有带砍了带,
脚上有绊砍了绊。
砍了脑,脑不疼;
砍了腰,腰不疼;
砍了腿,腿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