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乡外层这些覆满寒霜的石墙似乎较南疆用来筑城的谷地岩更为坚硬,先前看见的那个筑石巨人也验证了这一点,万篱打量着那些刻画在墙壁上的复杂图案,不少地方他已经能够读懂甚至稍作复制了,所有的咒文并非是一个整体,但正是因为这样,它们才更加耐用。
墙体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所以靠近泉水乡的这一带平原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坍陷,初见堪那镇地下的遗迹时万篱还以为那只不过是一个古老城市的废墟,但现在看来,可能是某种精心的准备。某些人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才有了这些东西。
而这些人,肯定和神灵脱不了干系,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灭世预言的内容了。
“前几天都是日出后墙上才偶尔放下吊索,今天我们似乎是来早了,但是营地附近的气氛也有些奇怪”,中年男人在一旁对几天前发生的事情稍作补充,看起来息风谷遇袭和泉水乡这边出现黑兽大军差不多是在同时,而且它们的数量比预想的要多,行动也很快。
万篱没有问及他的名字,只知道他以前是某个北方部落的持剑战士,但是从极北之地突然爆发出的黑兽乱流几乎摧毁了北疆大半的部族,这点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原野上不太平静,我前几天过来的时候也看见过不少游荡的黑兽”,万篱一边在心中默记着墙壁上的线条,一边说道,“黑兽们聚集在一起躲避寒冷,数量庞大”。
“那……它们距离这里多远?”
万篱瞥了眼那个再次露出畏缩神色的年轻人,几乎完全确定这家伙不会是什么战士。
“没必要担心它们了,至少不需要担心我遇见的那部分,你们还是多想想到时候怎么攀上吊索吧,另外,按照你们的描述,现在泉水乡的人似乎不怎么样。”
刚在寒风中苏醒过来的几人面面相觑,似乎并不怎么理解万篱的话,倒是兰猎,一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男孩眼前的那些咒文。同样的万篱也注意到男人身上带了不止一件武器,而且都藏得很隐蔽,看得出来是个老手,有点像是印象之中的牧林,如果那家伙还活着的话。
这里的关系还是一样的紧张,看起来没人会完全相信别人。
“过去我总是听人说咒文和巫药都是女人们摆弄的东西,但是就现在看来偏偏是这些东西在面对黑兽的时候才有一战之力呢,那些自以为是的勇猛蛮横,在黑兽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你是南疆人,不用遵循北疆人的习惯,所以你了解这些东西吗?”
“在南疆,咒文是专属于贵族的、很稀罕的东西呢。”
万篱站起身来对着兰猎微微一笑,“你们有可以书写的东西吗?我对这个很有兴趣”。
“逃难的时候可没有人会想到带那个,特别是男人”,在一旁看着的中年战士苦笑着,“现在你应该和我们一样专心思考怎么到城墙上面去,力量对于年轻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是在得到它们之前,从出生起便伴随着的你性命才更加可贵”。
他的话里带着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睿思,但是万篱已经记不起自己死过多少次了,死亡总是无处不在,而他需要力量来把控局面。男孩眨了眨眼睛,想起了脑海中的另外一个问题。
“那么,如果获得了力量,人是否会转为堕落呢?”
“会”,男人回答得毫不迟疑,他停顿片刻,低垂的目光中带着一丝锐利,“但是……”
半句话还没说完,万篱看见他猛然偏转了视线,清晨的寒风在几近麻木的耳畔变得更为剧烈了。他注意到远处的积雪像是海浪一般层层掀起,顷刻间便淹没了远处几顶帐篷。不少的人惊呼起来,但是剩下的人都还没有明显的回应,仅是有些麻木地观望着。
“天气变得愈发恶劣了”,兰猎说道,“希望今天能有吊索放下来”。
但是男人的姿势依旧是没有变,雕刻着皱纹和疤痕的脸上带着一股奇异的专注。
万篱集中注意力,鹰界捕捉到了风中某些不同寻常的声响,听上去像是石子在湖面上飞速打着水漂。他稍稍上前一步,顿时雪雾中爆发出了一阵尖锐绝望的呼喊。所有人都在下一秒意识到了远处发生的事情,慌乱中队伍开始向城墙的方向聚拢,而更多的人抽出了武器。
“收拾好东西,那些该死的怪物又要来了!”
战士沉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与此同时那个女猎人也拉满了弓缩身退回进帐篷里,她的腰间别着把匕首,但这种近身武器在面对黑兽时远没有战士此刻手里握着的长剑要好。不过虽然被城墙阻隔着,四周却没有明显的地形障碍,应该还是能跑得掉的。
她呼喊着弟弟的古陆语名字,万篱后撤一步抽出腰间的两把匕首,蓄势待发。
先前黎明之望上的战斗似乎还只是刚刚发生,万篱汲取着身体里积蓄着的灵魂力量,慢慢催动力量咒文和和那些火焰元素,不过后者并不适合在这样的战场上发挥出来,他身后的那把咒文长剑也是。短短几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已经厌倦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厮杀了。
这场杀戮的开端并非是神灵的一时兴起或者是命运的凭空捏造,这才是最让人恶心的地方,有人布下场棋局,像是南北战棋那样,而除了寥寥数十个主棋之外,余下的这些人不过都是些增添气氛的扬沙灰烬罢了。对神灵,是游戏,对造物,却是一生。
被虔诚的人们抛弃在荒野上用于献祭的孩子、混乱中彼此杀戮的逃亡者、无烬城的敌意与虚荣……万篱觉得自己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可以杀掉围住城邦的大半黑兽,可以杀掉那些自己讨厌的家伙,但是他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事实正在变得越来越糟糕。
不仁的语言就要实现了,世界归于毁灭,万物新生,在旧人的骸骨之上。
第一头冲出飞雪的是一只带着深紫色鳞片状如蜥蜴的怪家伙,它身形不大,几乎与万篱在末流城见到的那些黑马差不多高,但尾巴上那如狂蛇挥舞的修长倒刺却吊着半截血淋淋的尸体,它怒吼着,闪电般扑倒了近前的一个男人,几把斧头呼啸着飞向它的脊背,但怪物拖着尸体在地上四处飞窜冲撞,几乎躲掉了所有或挥或砍的攻击。
与此同时,更多的黑兽涌了出来。它们普遍身形小巧行动迅速,但这只意味着后面还会有成批的大型队伍,怪物像是从天而降般悄无声息地出现,片刻间便掀起了一场大战。
古老大地上的杀戮者们像是主人般四处游猎着奔逃的人们,万篱飞掠而出,匕首笔直捅进了为首黑兽的心脏,相较于其他人来说他的出手异常沉重,就连手臂上的力量咒文也在扭曲攒动、滋滋作响。男孩落地回身,在一片飞溅而起的雪花中躲过了另一头怪物的尖爪。
“万篱,铁索下来了!”
伴随着兰猎飞奔而过时耳边的一阵低鸣,万篱听见背后一身猛然传来几声沉闷的巨响,数十条末端系着石桩的锁链轰然坠地。而眼疾手快的兰猎已经在第一时间飞扑了上去,队伍中剩下的三人也紧紧跟随,虽然那东西有些制作粗糙,但眼下对于他们可就是唯一的活路了。
扭曲的匕首尖啸着刺入怪物的侧脸,斜拉转动,霎时间腥臭的血液便四处飞溅开来,几头身材更为高大的怪物则在靠近城墙之前便被城墙上飞射下来的巨大弩箭射穿了身体。万篱感觉到身后那些古老的咒文正蠢蠢欲动,看得出来上面的人是准备清扫战场了。
他飞快瞥了一眼远处正在向这边飞奔而来的人,后退两步抓住了钢索。
但万篱迟疑了,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破旧长袍的人影在混乱的战场中穿行,他手里拽着几条粗大的锁链,也许是从城墙边拽出来的,衣服下面的坚实铠甲在黎明逐渐浮起的晨光中散发着黯淡的光芒。万篱不会忘记他的,那个几天前带走格绯的家伙。
犹豫片刻,他不再管身后的咒文,直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