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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第6页)

郭敦淳说:“伍扬是这样解释他的选择的:按照常理,我应该跟老师的儿子一起建立攻守同盟,我从他那儿拿的是现金,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问题是,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跟那些当官的来往越来越密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他能给我送钱,难道不会给别人送钱?那些收了他钱的人,能保证个个都一生平安一辈子不出事?出了事也都能扛得住?还记得那个关局长吗?他后来简直变成了一条疯狗,乱咬人。更可气的是,又交代了不少男女关系方面的事,大部分还是本单位的已婚女职工,搞得人家两口子天天吵架打架闹离婚,而这些花花事儿,他是完全可以不说的。还有,法律虽然规定行贿受贿是一种对合性犯罪,都必须受到法律的惩戒,但在具体的司法实践中,为了侦破案情,检察机关往往会按西方司法中的‘控辩交易’模式,在行贿者那里寻求突破,从而以认定行贿者具有立功、自首等情节的方式,最终对行贿者网开一面、免于起诉。谁能保证老师的儿子事到临头不卖了我?这是博弈中的囚徒困境啦。现在中纪委的八条禁令,等于给了我一个机会,与其把宝押在别人身上,不如自我救赎。”

柳絮摇着头说:“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把他老师的儿子给供出来了吗?如果送钱收钱的情节真的像伍扬说的,这种攻守同盟应该很好建立呀,伍扬这样做,不是太愚蠢了吗?不是害了自己也坑了别人吗?伍扬也太不厚道了吗?”

郭敦淳点了点头,不知道是表示赞同柳絮的观点,还是表示他听到了她的问话,但不想刚才的话题被岔开,总之,他继续说:“伍扬说,革命工作几十年,不干不净的钱,也就这十二万。可是,如果我不去投案自首,而是被检察院查出来,按照现行的量刑标准,这十二万就够判我十年的,我犯得着吗?”

“那他早干吗去了?这个时候说,主观上救自己,客观上害别人。这种人,谁敢跟他打交道?”说到这儿柳絮先笑了,补充道:“不过,别人也用不着跟他打什么交道了。”

郭敦淳始终面带微笑地望着柳絮,不知道是在欣赏她本人,还是她说的那些话。

柳絮想到了坊间关于伍扬与金达来拍卖公司的种种闲话,想到了早几天跟陈一达通电话的事,直接就问了郭敦淳。

郭敦淳摇了摇头,说:“关于和金达来拍卖公司的关系,伍扬一个字都没有提。也许他认定了自己跟金达来公司没有任何不正常的经济往来。现在还不知道他这叫不叫‘双规’,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来。他的前途和命运,恐怕从此掌握在别人手里了。上面也许会拿他树典型,鼓励那些有八种以权谋私行为的干部,在组织没有掌握任何犯罪线索之前,都去找组织主动交代自己的问题,而对伍扬的问题,就事论事在组织内部做违纪处理。对于伍扬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再说了,一个正厅级干部,区区十二万,相比那些动不动几百万、几千万的大家伙,简直可以说是芝麻绿豆大的事。”

“不过。”郭敦淳诡秘一笑,继续说,“也不一定呀,既然伍扬自己主动跳了出来,后面的事情也可能真的由不了他了。社会上有句广泛流传的话,说什么‘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显然是对政权机关对犯罪嫌疑人宽严相济政策的恶意歪曲和严重污蔑,但有了线索决不放过,一定要把隐蔽的问题彻底地翻个底朝天,以证明他所言不虚,真的没有向组织撒半句谎,不也是一种既对他本人负责,也对党对人民负责的工作态度吗?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

柳絮想起曹洪波说的那个关于郭敦淳背诵毛主席语录救母的故事,不禁笑了,她点点头,说:“是呀,伍扬的日常支出与他的正常收入明显不符,想把他的经济来源搞清楚,确实是很正常的。但是,伍扬可不是一个冲动型的人,难道他的问题真的只有这区区十二万?”

郭敦淳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也许真要查完以后才能水落石出哩。哎,钱啦钱啦,都知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大家还是一有机会就想着往自己口袋里捞,为什么呀?”*

柳絮微微一笑,接口道:“因为钱是个好东西呀,中国人的生存压力大,干什么不要钱?钱能够给人提供安全的保障。”

“可是,有钱能让人幸福吗?我看不见得。为什么呢?按照我的理解,那要看他们的钱来路正不正。那些有钱的干部,他们的钱哪里来的?是靠挣的那几个工资、勤俭节约攒下来的吗?当然不是。是别人送的,或找别人要的。这种钱,我看有与没有一个样。因为有这种钱的人一般是不敢大花的,还老担心什么时候东窗事发、被抓去坐牢房,他们有何幸福可言?可是,要是没有一点灰色收入,逢年过节,拿什么给领导送礼拜年?别人都去送礼拜年,你不去,那你还想不想进步?还有,就是你们这些做老板的,柳总,你觉得你幸福吗?”

柳絮忍不住又是一笑,边摇头边说:“我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郭敦淳说:“这个问题不需要想,一个人感到幸福的时候,他的内心会盛满快乐的、明净的、清澈的温泉,他的脸上会写满没有一丝阴影、没有一丝忧郁的婴孩般的笑容。柳总,恕我直言,在我看来,你不幸福。别看你整天笑嘻嘻的,可你的心事重呀,因为你们拍卖公司的这类生意,决定了你们不得不与司法权力机关、我们这些国有资产的管理者打交道,你们要把生意做成,就不得不求人,就不得不经常性地在一些灰色地带运行。否则,你就会被你的同行挤下独木桥。我不敢说,你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市场正常运行自然而然产生的;我也不敢说,你赚的每一分钱,都是特权被利用、不公平交易的结果,但我确切地感到,你真的不幸福,不快乐。我猜想,这一定与你赚钱的过程不幸福、不快乐有关。”

柳絮没想到郭敦淳话锋一转,会跟她讨论这么严肃的问题,而且把话题直接引到了她头上。郭敦淳谈的这些所谓幸福不幸福的问题,她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去想过,她相信社会上的很多人,都没有认认真真地去想过。

大家都太忙了。

可是,郭敦淳干吗要和她谈这些呢?

柳絮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有点儿恶作剧的想法,就是问问郭敦淳,他觉得自己是属于幸福的人还是不幸福的人?不过,柳絮还是把这个想法压了回去。

“伍扬跟我的谈话对我触动很大。”郭敦淳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望着柳絮,又好像透过她看到了深邃的天空:“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我倒觉得,伍扬不像是作秀,也不像是一时冲动,而好像是在为自己选择一种另外的生活。”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柳絮忍不住插嘴问道。

郭敦淳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我还是觉得伍扬这么做理由不充分。”柳絮说,“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总觉得……这里面好像藏着什么别的事儿似的。但愿我的直觉是错的。”

“噢?”

柳絮觉得郭敦淳的眼神这时已经完完全全地回到现实中来了,他紧紧地盯着她,好像她的眸子里就蕴藏着答案。

柳絮却有点怯了,让自己的眼光飘了开去,她不想再讨论伍扬的事了,于是话锋一转,问道:“怎么样,上次给你们家介绍的那个保姆,老太太还满意吗?”

“该死,你不提我差点忘了。真的,我真得好好谢谢你。岂止是老太太满意,我们全家都满意。我们家请过那么多保姆,有经验,她们也跟单位里的职工一样:能干的,有个性;没个性的,干活十有八九不行。你帮忙找的那个保姆好,人能干,还脾气好,把老太太哄得要认她当亲闺女,可真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郭敦淳说着,见柳絮的茶盅快空了,拿起茶壶要帮她斟茶,被柳絮把茶壶抢了过去。

“儿子参加了高考?情况怎么样?”柳絮边替郭敦淳斟茶,边问。

“他那个状态,还能怎么样?二本线都没上。她妈跟我商量,这孩子再这样待下去,肯定被网络游戏给毁了,最近在跟外面联系,看能不能把他送到国外去。”

“咱们国家的小孩,升学压力也太大了,又没有什么玩的,也难怪他们。”

“怪他们也没什么用,又不能像西方国家的那些家长,十八岁后就让孩子进入社会,让他们自己管自己。”

“西方福利社会,升学压力就业压力都没有我们这么大。”

“他妈妈也是,只知道送出去,哪里来那么多钱?我又不是什么贪官,说送孩子出去就送孩子出去呀?”

“钱应该不是问题。郭总,怎么说呢?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们说话就不要见外了。如果……到时候……我这边……嗯,生意顺利,郭总又确实需要应急,也许,我也能帮助……借点儿。”

郭敦淳大概没想到柳絮会一下子有点吞吞吐吐起来,不禁直直地朝她望过去,抿嘴一笑,却没有吭声。

“是呀,我想我肯定能帮助借点儿,只要我运气好,有得生意做。”柳絮迎着郭敦淳的目光,很流利地重复了一下前一句话的意思。

郭敦淳把头一仰,说:“这也就一说。再说了,咱们这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要是出去了还是上网,或者不能融入那个社会,怎么办?得了得了,别说他的事了,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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