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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峰当日受丁二七一剑,虽然不致命,却也伤及了心肺,如今话说得很慢,林昭昭一边听,一边向他杯里斟酒。
“我也想不明白,明明我从不叫你烧菜,可你这手艺,怎么就好起来了;明明我最不希望你长大,怎么如今,也变成个大姑娘了。”
林昭昭拿过杯子,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轻轻碰了碰程峰的杯沿:“大概这世间许多事,都是不由人的。”
程峰没有说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师徒二人对饮了三杯,越是知道今夜永别,有些话越不知从何谈起,三杯酒后,林昭昭在程峰面前跪下:“师父,是徒儿不孝。”
“傻孩子,你何曾不孝?是没有一早看破我的图谋,知道我不过是利用你做我远遁山野的伪装?还是明明我的剑都已经刺穿你的血肉,你却选择了反击,没有坐以待毙?”
程峰拉了拉林昭昭的手,可她还是跪在地上,执拗地不肯抬头:“师父,如果当日我没有站出来,没有向你刺出那一剑,是不是你就不会被困在这天牢里,更不会被押赴刑场,师父,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如果,我养了你十几年,你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在一开始,就选择了站在蔷薇楼的对面,那这个楼主不论是我,还是旁人,你都不会放任他阴谋得逞。
更何况在你的心里,还有千千万万的骧国子民,江山易主,站在顶峰的人各有得失,可对百姓而言,尤其是对南骧的百姓而言,牵动的却是他们的性命和生计,你没有做错什么,无需为此自责。”
“师父,那你呢,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程峰这一生,前三十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的师父对他说,活着就是为了报仇,那些死去的人都在天上看着,都在等着,等着恶有恶报,等着他们这些活着的人给出答复,所以他不用去想,他的剑永远指着萧氏皇城的方向。
后三十年,他却几度思考过,他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第一次,是他师父离世的时候,第二次,是极寻常的一日,林昭昭嚷嚷着肚子饿了,要他烧一道栗子猪手的时候,第三次,就是今日,林昭昭跪在这里,抬起头问他的时候。
可程峰却没有直接回答林昭昭的话:“昭昭,你知不知道,我明明收养了你,却直到那日你在五荒山上问我,我才向你提起既明派的过去,是为了什么?”
林昭昭摇了摇头,而程峰也像是没有在等待林昭昭的回答。
“那些兽戏班子驯兽,通常要选些刚出生的幼兽,它们从小就被关在笼子里,听的是同一群人的指令,做的对,便给吃食,做的不对,就给鞭子,只有这样,等那些小兽长大了,他们就不会思考自己在做的是什么,只会想到吃食和鞭子,至于究竟要做什么,只有执鞭之人说的才算。”
程峰轻轻地摸了摸林昭昭的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要怎么让一个孩子失去自己的思考,失去自己的人生,成为别人生命的延续和工具,可我还是忍不住想看一看,如果我能在天地间自由生长,如果我的心里有自己的是非对错,那会是什么样子。”
林昭昭不敢再看程峰的眼睛,她低下头,泪水落在天牢的地上,地上满是尘土,泪水落下去,转眼就看不见了。
“路是自己选的,走上这条路,我就能想到会有今天,你能站出来,站在我的对面,昭昭,师父很高兴,师父也想对自己的师父说一句,师父,你错了。昭昭,你本该有自己的人生,可是我没有,因为我不敢,但你站出来了,你站出来了,我也就解脱了。”
不知何时,狱守来到了天牢的门前,他对着林昭昭行了个礼:“昭远将军,时辰快到了。”
林昭昭抹去脸上的泪水,给程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不论是非对错,没有程峰,便没有她林昭昭,她这一条命,当年差点葬送在程峰手上,可也是因为程峰,她才能成为如今的林昭昭。
“去吧,你的人生在自己手里,师父祝你,从此天高海阔。”
程峰行刑的那日,林昭昭没有去观刑,日前皇上在九台山划出一块练兵场,五万军士,命名归正军,由抚顺将军作为主帅,昭远将军为主将,操练烈阳兵法,以备来日收复北境一战,林昭昭这些时日起宿军中,带领士兵备战。
她每天夜里沙盘演练烈阳兵法,白日带兵,林鸢都跟随在侧,她也成为既明派几代弟子之中,唯一一个同步学习朝晖剑法与烈阳兵法之人。
林昭昭的日子很快便被兵务填满,她虽出自江湖,可从未领兵作战,除了烈阳兵法外,她跟随着抚顺将军一遍一遍地熟悉百年前的北戎之战,那些有名的战役,多半是出于萧行的手笔,林昭昭不免好奇,这样一个不世出帅才,何至于沦为叛国之臣?
更不知为何的是,每当四下无人之时,她总是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回过神来,她也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是说给谁听?
说来荒唐,想起这个本就不存在的“谁”时,林昭昭心里就好像空了一块,就连繁忙的军务,也不能将这个缝隙填满。
经过蔷薇楼事变,皇上全灭了瑛王一党,也压下朝堂之上长达几十年的争议,北境一战,成为南骧必行之局,有了林昭昭手中的烈阳兵法,人们又想起了当年萧行在北境取得的数场大捷,一时之间,骧国人心鼓舞,期盼中的南北统一,收归故土,或许很快就要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