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莫名地揪在一处,小心翼翼地询问静姑姑:“姑姑,太后娘娘凤体近来可还安泰吧?本宫自己也在养身,所以许久不来慈宁宫向太后娘娘请安了,上回得见还是合宫去道喜的时候,那时候太后娘娘看着精神很好。”
静姑姑脸上的皱纹似乎深了许多,沟沟壑壑,把一切情绪都埋了进去。愈宁和她是同岁的人,可是相比之下,静姑姑看着苍老了好多,不知道是不是总担心太后凤体的缘故。
她缓缓说:“这个奴婢不能置喙,娘娘请自己去瞧一瞧吧,太后娘娘说了想见您。”她侧过身,打起遮起的脸子,让韫姜进去。
里头是一股暮年的气息,她在小时候送别年迈的老祖宗时闻到过,记忆很深,那是一种悲伤的味道。
太后倚靠在软榻上,比上回见到的样子瘦了好多,一半头发都银白了,余下的也是淡淡的黑灰色,她的年华真的在一点点的逝去,被缠绵的病消磨殆尽了。
韫姜甫一见了,泪意就跟着出来,她心酸地喊了一声太后娘娘,跪下请了安。太后伸手去拉她,韫姜看着那苍老的手,几乎不能相信太后老得这样快。
她倚着太后身边坐了,狠狠憋着泪:“太后娘娘要保重身子啊。”
太后点点头,连声音也在沙哑下去:“你还是这样弱不禁风的样子,养得还好吗?”
听到太后这样关心自己,韫姜一下忍不住,啪嗒掉下两颗泪来。她慌张地抹去眼泪,哽咽着应道:“身子还好,就是禁不起劳累,也养不胖,所以看着瘦弱些,其实精神气挺足的。事宜大多是贵妃同淑妃处置着,我挂着虚名而已,不碍事的。太后娘娘您……”
她咬住唇,不敢问出口。太后微微笑:“快不成了,不过怎么也得熬到晋安出嫁才行,否则国丧三月,岂不耽误事儿吗?”
韫姜惊诧地一张嘴,一下有无数的话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太后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和韫姜拉家常:“这几年好好坏坏,总是反复,有时候有了气色,过些日子又不好了。太医们尽心尽力了,哀家也不怪他们。还得多亏他们,哀家才能多活这些岁数。”她一笑,眼角的褶皱就堆在一起,她已经看不出当年那端丽的模样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沧桑。
“之前听宫里有了两位有孕的妃嫔,哀家心里高兴得很,又好了一段。可是有一日身上突然发起热来,退了好久也没退掉。之后就不大成了。”太后很释然地一笑,“人老了就是这样的,生死离别乃是常事,你别这样难过。”她伸手为韫姜抹泪,心疼道,“你别像哀家这样,好好养身子,在宫里闷些也就闷些了。你还年轻,还不到三十岁,能养好的。”
韫姜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没法笑出来,一味低着头,沉重道:“太后娘娘也是啊,您从来就疼我,说句僭越的话,我把太后娘娘您当母亲一般的长辈看待……”
太后拉住她的手:“说到点子上了,哀家叫你过来,是想有几句告诉你。一旦哀家不行了,可就没机会和你说贴心窝子的话了。”她看着泪眼婆娑的韫姜,自己也忍不住含了泪,她抚过韫姜的头,像是母亲在安抚孩子一样。
“哀家在这宫里过了这么久,经历过这么多的事,临了了,也不知道在活也什么。一开始哀家入宫是顺从父命,为家族争得荣耀。直到哀家当了皇后、又到了太后,却没有扶持外戚。”她静静地一笑,“因为哀家觉得太没意思了,哀家总该为自己活一次,为什么一定要听别人的呢?他们要我提拔云家人,我偏偏不。”
韫姜听太后这孩子气的话,不禁破涕一笑,太后也跟着笑:“所以啊,你也不要总是活得太累了,什么为家族、为荣耀,都是假的,自己高兴最要紧。这是哀家要和你说的第一句话。”她凑近韫姜,温柔地一戳她的额,“你就是太为别人着想了,才那么累,生生把自己折腾出一身的病来。”
韫姜静心聆听太后的话,听她继续说:“其实啊,这宫里头无休无止的斗争,都是起源于欲-望这两个字。不过要是人人清心寡欲,那也不成个事儿,明城岂不成个尼姑庵了?所以哀家给你的第二句话是可以有欲-望,但别让欲-望蒙住双眼,支配了你。”
“最后一句。”太后突然陷入沉默,似乎有巨大的悲伤笼罩了她,她缓慢地说,“不管你入宫是不是自愿的,一旦入了这里,一辈子就都送在这儿了。不要在这里迷失你自己,那些水灵一样的姑娘,本心不坏的,就是被这里的浮华迷惑了。”
韫姜一怔,恍惚之间点了点头,一时说不出话来。那不是什么箴言,却是一个女子在这明城里历经一生得出的三句话。仿佛是概括了她的一声一般凄凉。
“哀家走了,就护不了你了,你要好好珍重啊。”太后拉住韫姜的双手,用力握了一下,仿佛要把毕生的力气都送给她,她眼前一片朦胧,仿佛在韫姜的脸上看到了枏寉的影子。
她心满意足了,她这一辈子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却抚养起了先帝最爱的女人的儿子。她这一辈子也没有真正地被爱过,也没有堂堂正正地爱过谁。
她,大楚的皇太后云怀望,到头来,也不知道自己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她说的那三句话,全没做到,太后她一点儿也不高兴,也曾为欲望所支配,不断地纠缠在无尽的斗争里,甚至迷失自己。
回想当初,她云怀望才刚及笄,还是那个憧憬着傅枏寉的少女,没有被父亲逼着进宫,还在幻想着自己嫁给傅枏寉之后相夫教子的庭院生活。
之后为着冲喜,徽予特地把簪桃出嫁的日子提前了,喜气热闹地办了一场,算是给了天大的恩典。许多同韫姜交好的妃嫔都来送嫁,连贵妃这素来高傲的,也打发人给了一份礼。这消息递去太后那,太后没觉着铺张失礼,反而觉得高兴。
她同静姑姑说:“真好,听韫姜那丫头说,这宫女儿和华太医是两情相悦的。华太医伺候哀家也有心,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多好的一桩姻缘啊。”
她一面笑,一面也从妆奁匣子里取了一支簪子赏过去,算是贺礼。这真是锦上添花,簪桃和华惠允感激涕零。太后也舒快了些,难得的身体好了一阵。
可惜积重难返,后来的日子,身子还是一天天的坏下去。妃嫔们轮流侍疾,徽予也天天去请安,还是回天无术。
呈乾八年,八月十日,晋安公主出嫁。
呈乾八年,九月二日,皇太后云氏山陵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