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予松开韫姜的手:“朕信你。”
他侧首定定望住韫姜,韫姜心里松泛了些,坦然起来:“喏。”她知道徽予的思量,一则怕静王边疆坐大、难以挟制,二则朝中静王的势力式微,此刻笼络,更添忠心。她将事想得通透了,心里愈发平静,只道:“静王的骑射技艺亦属上佳,教皇子们极好。”
“朕想着论稳妥,还是老七最好。”他一手转着拇指上的扳指,放空了视线,显出一股缥缈冷峻的俊美来,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融入人的心里,“他自请离京谢罪,现下也不必再苛责了。朕想着赐他上州刺史裴容寅之女为正妃,一切再行来过罢。你以为呢?”
韫姜并不过多置喙,单是应下:“小妹斯人已去,予郎不必介怀。”她下榻过来依偎入徽予的怀里,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没有多言,徽予环抱住她不盈一握的如柳楚腰,气息呵在她的耳边,缓缓下移去,若骀荡春风过花,暧—昧柔—软。
晋安满心羞愤几欲寻死觅活,画屏千劝万哄了,她才勉强冷定下来。
淑妃闻讯赶来,轻柔地扯过帕子来替晋安拭了泪,命人带她入内去浣面梳洗。一壁问了画屏来龙去脉,画屏详尽说明了,淑妃在罗汉床上坐下,说:“郎氏在兴头上,一面又有贵妃在旁撑腰,难免倨傲不敬些。况德妃亦在,她是个偏帮着贵妃的,此时撞上去自然要落在下风了。她们皆是御前得宠之人,示软赔罪,皇上没有不怜惜偏心的。”
画屏隐然有些不忿,还是不住为晋安开脱:“喏。只是公主殿下难免性子也傲些,原来就瞧准了那一匹胭脂马,要养马司的人留着的,养马司的人跟红顶白转头就牵去给昭小媛了,公主怎能不恼?加之昭小媛盛气凌人无半点敬意,公主才不免刺了两句。”
淑妃拿眼瞟她:“别忘了晋安是怎么打寿康宫出来的。若非本宫替你们兜底,早不知被哪个有心人查了去,将来抖出来,你以为晋安还能嫁个乘龙快婿吗?这会子这样吵闹发作,万一叫主上起了疑心又该怎样?”
画屏流露出一丝有些劫后余生的心悸,深翕一气平复了心绪,才道:“但求淑妃娘娘容量。公主自幼养在寿康宫,不与宫里其他的公主殿下们一处,心里多有介怀,最忌讳旁人……不敬重她了。”
淑妃拾起和煦温柔的微笑,拉住画屏的手,亲昵道:“本宫都省得,所以才帮衬着让公主从寿康宫出来的。你是表姐身边出来的人,年纪虽不甚大,可是为人稳重又事事以公主为上。你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忠良之语,本宫都记着。何况如今晋安是本宫的养女,母女连心,荣辱本是一体的。本宫也会处处为晋安打算,不过一点要紧,这宫里要是没有实打实的根基,就不宜招摇。你看贵妃跋扈,是一面有皇上的宠爱,一面有母家的得力。不过也不必怕,假以时日,皇上迟早要生出旁心来,忌惮他们的。”
画屏品出了淑妃话中的深意,不自觉想从淑妃温润的手心里抽出手来,她跪下说:“但求淑妃娘娘为公主寻得一段好姻缘,求得一个好归宿。”
“我们彼此是荣辱与共的,不是么?”淑妃欠身贴近她,闲闲如是道。
她瞥见晋安自次间过来,旋即招呼她来身边坐下,安抚着晋安平复了情绪,淑妃示意众人退避,方才说:“我听画屏将来龙去脉说了。诚然她们有错,但你也应该收敛些性子,否则皇上见你这样张狂,如何想得到你那温良宽宏的母后来?”
她伸手为晋安拢过鬓边的碎发:“不过皇上为什么偏帮着郎氏,就算她有错在先也不过是不痛不痒地申斥了两句,你可知道么?你且瞧她像谁?”
晋安羞愤交加,疾首蹙额说:“是德妃!我本去寻父皇,后脚郎氏就来了,她一哭父皇就软了心肠,舍不得怪罪她。父皇罚我禁足,却不去罚她闭门思过!贵妃更是猖狂,可是父皇也只是嘴上训诫了两句,想来是怕牵连了德妃!”
“华意。”淑妃拂过晋安幼嫩光洁的面颊,她的手温软得如同一瓣被曦光烘得暖洋洋的花,“你每日对镜自照,应该看得出你生得越来越像你的母后,你们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你要忍耐,要韬光养晦,要叫皇上想起德仁皇后来,想起她当年日日夜夜的委屈与为王府付出的心血。那样皇上才知道谁才是他的妻,他当真要心疼的人。”
晋安攥紧了粉拳,羽纱的裙裳攥在手心,攥得发皱,咔嚓一声,竟是小指才要保养起的一截指甲断在手心里。
她死死咬紧牙,两颊不住一股一股涨着,她是恨极了。
晋安垂下头掉下两颗泪来,啪嗒溅开在手背上:“淑娘娘……真的……母后时常偷偷地抹泪,我全都知道。那时候,德妃在的阁楼早早熄了灯,那是同父皇歇下了。只有母后这儿昼夜长明,她悄悄儿地对张姑姑说,不点着灯,枕边空荡荡的黑黢黢的,她实在难以入眠……”
淑妃扶着她的背将她抱入怀里,哄了良久,她才止住啜泣。晋安与德仁肖似,可是眉宇间的神态截然不同,她有一股永散不去的傲气与隐秘的自卑,好似刻入骨髓里,淌在鲜血中……
回了熙正殿梢间,婵杏递上茶来,淑妃喝了润喉,方才徐徐说:“要我说,也大可不必可怜表姐,她被正妃的身份困囿住了自己,画地为牢,压抑自己,生生将自己逼迫死了。”她一松茶盖,啪嗒清脆一声盖回茶盏,“万幸皇上没有迁怒本宫。日后可得盯紧了她的,这口无遮拦,谁都敢刺,万一落人口实,说是借了本宫的势,又是大—大的不利。”
“娘娘且安心,雪茹如今在公主身边伺候得极好,画屏也许她近身伺候的。日后许多事她都能提点着一二。何况晋安公主自来以嫡出公主的身份为傲,眼高于顶,多以德仁皇后为依托矜持身份,少牵扯娘娘呢。”婵杏应声。
“她这面上敬重本宫,其实心底里也瞧不上本宫。她叱骂贵妃是妃,难不成本宫不是?这满宫里的妃妾没有她瞧得上眼的。”淑妃自嘲似的嗤声一笑,“她心里只有她那个好贤名的母后。若非她有用处,这样骄矜张狂的性子,平白惹祸上身,本宫才不想去抚养她,白白给心里添堵。而且看着她的脸,我就不高兴,表姐能当皇后,我却还在淑妃这儿熬着,真是不快。”
“正是,养的哪有亲生的亲,主子好生养着身子,将来福气大呢。”婵杏签了一块蜜饯酸杏子恭敬送到淑妃嘴边。
淑妃就着她的手吃了,捂着微隆的腹说:“酸儿辣女,好兆头。待胎气稳了再提不迟。”她取过案几上的彤史翻了看,“柳氏正儿八经是贤妃的人,是隔了层肚皮的,她得宠真正的利好也落不到本宫头上来。所幸荀氏收了性子,还得宠些。——本宫叫你留意的白氏和方氏怎样?”
婵杏应声而答:“琳嫔白氏原是追随先皇后的,和贵妃闹得十分厉害。一阵子坏了脸就失了宠,后头先皇后失势,也无余力再将她擢起来。奴婢派人去略一试探,她就有了要追随娘娘的意愿。庆贵人是个铁了心要伺候慈宁宫的,岿然不动呢。”
“那也罢了,既然方氏无心,那本宫也懒怠在她身上花费心思。白氏确为可造之材,日后本宫有孕在身不可侍—寝,就得她固住了皇上的心才是。”她托腮斜躺好身子,“可惜了佟氏,那样好的材料,生生失了去。”
“不是奴婢说不中听的话,确实许多妙人儿都在德妃、贵妃那儿……大为棘手呢。”婵杏替淑妃拿捏微发肿的小脚,说话间动作不禁迟缓下来。
“人多了,祸患也就大了。何况人不在多,在妙。”淑妃不以为然,闲闲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一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