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生看着乔娜的眼泪,她沉默着。
就这样吧……曾经她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当压力已经不堪重负,她也想过麻木不仁地接受妈妈的死亡,当时的她已经无计可施了,所以她才会在莫勿面前说那些她从没说过的话,她诅咒她的生父,仇恨他的冷漠无情,当人生已然摇摇欲坠,之前的信念必定会先一步崩塌。
可她却赢得了出路,明明是最绝望的时刻,一切都在渐渐的转好。
筹到了救命的钱,妈妈终于战胜了死神,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竟和灭顶之灾一样的猝不及防,卿生经历过,她知道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节点,只有自救,一步绝境一步生机,不能靠他人的牵引和推动。
她不再解释了。
“许卿生,我的爸爸是杀人犯,我从小就知道,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怎么杀的人,好像突然之间我因为成了孤儿,就被全世界抛弃了。杀人犯的孩子,孤儿院里那些比我大的孩子们就是这样说我的,他们说你休想被领养,我们都不能被领养你凭什么被领养,你该比我们更凄惨,你不可能会有新的父母。
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无师自通吗?因为太怀念正常的生活,太不习惯孤儿这个身份,我才5岁,我就知道怎么争得大人们的怜爱了,他们喜欢健康的开朗的孩子,乖巧的孩子,聪明的孩子,知道感恩图报的孩子,这个孩子最好永远记得她是个孤儿,她才能永远的乖巧下去,永远不任性。
离开孤儿院之前,哥哥悄悄跟我见了一面,他让我一定要牢牢记住一个电话号码,那是孤儿院院长办公室的座机号码,哥哥告诉我,每年他的生日,晚上,12点半,让我打这个号码,如果没有机会就别打,他每年都会等我,从12点半到1点,他让我牢记着,别被发现,如果有被发现的危险千万别打。
我其实有很多机会打那个电话,但我不想打,好多年一直没有打那个电话,但我从来没有忘记那一串号码,我第一次想打那个电话的时候,是听见我妈和孟子曰的妈妈闲聊,那个时候座机还是挺普遍的,我妈在客厅和孟子曰的妈妈通话,我在爸爸的书房做作业,我用分机偷听。
我妈说她还想试试,最后试试做人工受孕,她说娜娜很乖,但我们还是想要个亲生的孩子,孟子曰的妈妈说万一成了,娜娜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当时听见处理两个字,耳朵就嗡嗡的响,我是一个废品吗?突然就该被处理掉了,我根本没听见我妈后来都说了些什么。
我就在祈祷,妈妈千万不能成功,那样我就不用被处理了,我姓乔,不姓贝,我的父母是受人敬仰的人,不是杀人犯和一个我都记不清她叫什么的女人。
可是呢,上帝其实早就抛弃我了,我的愿望被漠视,最害怕的事却实现了,妈妈怀孕了,爸爸围着妈妈转,妈妈稍有点不舒服他就送妈妈去医院,把我一个人丢在家,所以我终于拨通了那个电话,我其实以为哥哥不会再等着我了,但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他没忘记我,一直在等,等了这么多年,他没有责备我,他第一句话问的是丹丹你还好吗?
我那时候难过极了,但哥哥让我别害怕,他让我从此以后要更乖巧,更努力学习,他说丹丹,你的生活比我好太多了,你必须明白一个事实,我们的爸爸是杀人犯,我们就跟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不一样,我们其实和孤儿院里那些天生残障的人没什么不同,我们注定要更努力的去活,去忍受他人的冷漠和鄙视,你现在不能让你的养父母放弃你,要是你失败了,就会被打回原形。
我开始和哥哥用聊天软件交流,我和他一直有联系,这么多年了,只有对他,我什么话都敢说,许卿生,你觉得你很悲惨是吧?但你想过没有,你有一个很有钱的亲爸,他还是愿意认你当女儿的,是你自己非要和他划清界限,你就是一个本来拥有豪宅的人,为了显得特立独行,非要自己在外租房子,你这么漠视血缘亲情,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乔娜说到这里,她像无法再继续了。
“我不是你,你不是我,所以我们的悲喜不能互通。”卿生说。
乔娜用手指抹着脸上的眼泪,但她很快把脸转过一边:“是,你说得没错,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觉得你挺冷淡的,你知道吗?当时你连学校的图书馆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开始谋划着要争取奖学金,想着怎么勤工俭学,宿舍里其他的人都看穿了你经济拮据,她们在背后说你小话,只有我真正同情你,愿意搭理你。
但很快我就开始羡慕你了,从莫勿第一次来找你的时候,他家境优越一目了然,他还那样引人注目,但他其实也挺冷淡的,除了对你。
算了,不说这些了,我说得越多就越显得自己可笑,我其实不是那么自命不凡的人,我知道我配不上莫勿,扒掉表皮,骨子里的配不上,我就很好奇你究竟是这个怎么样的人,为什么莫勿偏就对你与众不同。
我们这一处,十年就过了,去年十二月,我哥来了申江,我开心得不得了,今年春节,莫勿答应和我交往,我觉得我终于受到了上帝的恩宠,可我所有的确幸太短暂了,太短暂了。哥哥生日那天,我在他的出租屋里等他,等回来的是个满身血腥味的人,他告诉我他杀了人,而且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
后来的事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想再说了,我知道我现在已经穷途末路了,我其实早有准备,最后那根稻草什么时候压到我身上,我害怕预见,但我知道它早晚会掉下来,压垮我,我真的很想杀掉你,我很清楚这并不能让我重新赢得爱情,在莫勿的生命中,我永远无法替代你,所以我才恨你。
我想过无数遍结束这一切,我想过无数遍怎么才能杀掉你,然后我把一切事实都告诉莫勿,那是我对你们最痛快的报复,但我没有想到好的办法,我想来想去,哪怕利用哥哥,好像也不能如愿得偿,我又想其实我还有另外的路选择,我现在找到新的工作了,只要说服哥哥不再作案,一切就像一本书,翻篇了。
我在设想好多种结果,但很崩溃,因为每一种结果我都不可能是幸福的,我的人生真的已经毁了,从投胎的时候,就已经毁了。”
乔娜终于看向卿生:“我现在觉得挺轻松的,就这样吧,你报警,我去我该去的地方,哥哥也去他该去的地方,一切都结束了,尘埃落定,我再也不会看见个交警都满身冷汗,躺在床上时,两只耳朵还捕捉着一切动静,我就算喝得烂醉如泥,其实也没办法真真正正睡踏实,我真害怕睁眼就是末日。
但末日真来了,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其实没什么好怕的,最糟糕,也就是死而已,谁还不会死呢?”
《莫误卿生》这本书里,其实没着笔写乔娜的感触,但卿生现在觉得,她还是读懂了乔娜。
不堪重负的人,最痛苦的是在钢丝上的时候,永远绷紧着神经,而那条钢丝漫长得没有尽头。
“你想过另一种可能吗?”卿生问:“自首,自己坦诚一切,娜娜,你会入狱,或许也会受到舆论的谴责,你是否能赢得叔叔阿姨的原谅,这一切都是未知,可是你把一条钢索走到了尽头,你没有掉下去,你走过了深渊。等将来,至少子曰和我,我们还在等你,有一天大众会忘了你是什么人,我们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我们的闺蜜,是我们的朋友。”
“这挺讽刺的。”
“讽刺吗?”卿生看着乔娜:“你真的自省过吗?为什么你宁愿承担这么重的压力,把贝子超拘禁,为什么你想着和我两败俱伤,但没有想过放纵贝子超去伤害别的无辜的人?娜娜,你恨我,有你恨我的理由,虽然我其实无法接受,可是在我看来,你和贝子超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你们两个最大的不同,是他在杀人时获得了乐趣,你却在你没有真正伤害他人时,就已经不堪重负了。
你怀疑贝子超有精神病,为什么呢?因为你根本不认同他的理念,今天你跟我说了这么多,和自首有区别吗?你只需要真正的面对警察,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就算我报警,你也只能这么做,为什么你没想过自首?
因为你真正的理念是,你已经不可原谅了,在对我,在对妍妍动了恶意的一瞬间,你无法接受那么恶毒的自己,可是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的是现在不迟,你的恶意并没有造成恶果,娜娜,你的父亲杀人,你的哥哥杀人,这不能怪你,我们要赌一把,我赌你如果自首,叔叔阿姨还有妍妍都会原谅你。
赌注是……一顿饭好不?”
一顿饭……
乔娜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她跟卿生说过——快跟祁蔚蓝分手吧,他就是个渣男,如果你不信,我们打赌,赌一顿饭。
乔娜不断地抹着眼泪,她现在是真的,笑比哭还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