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出于这一点,老唐恩都基本确定,黛比的大脑应该完好无损。
这反而让他稍微平静了一下,总算从刚才那种五雷轰顶般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米歇尔这会儿才敢关心一下:“黛比情况怎么样了?”
“……除了缺了大脑外,她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夏年说道,“我们让她暂时休眠了。”
“她怎么能这么傻。”老唐恩说道,他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整个人显得无比颓唐,“她怎么能相信那些畜生的话……我早就告诉过她,义体绝对不能随便安装,尤其是重要器官,很多技术都还没有成熟到她想象的地步……”
米歇尔默不作声地听着,她感觉自己呼吸得更加费劲了,人工肺叶似乎又开始传来隐隐约约的漏气感。
“可是那丫头从小就不肯听我的话,她总是能拿出一套存在即合理的说辞来搪塞我。她太容易受周围人影响了,可又偏偏不受我影响……她从来都是不在乎自己身体上的部位的,不,倒不如说,她总是对自己不满意,这里也要替换、那里也要替换。”老唐恩低声说道,他按着自己的额头,似乎头痛欲裂。
夏年第一次在这张布满了皱纹的脸上感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老态。
“可我是真的没想到,我是真的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会答应这种一看就是骗局、就是犯罪的义体项目!”老唐恩说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痛苦,“是我的问题,是我做错了……我不该一直对她要求那么严格的,我不该总是想让她继承我的事业,她总觉得自己不够优秀,她总觉得是自己不够聪明——都是我的错!”
夏年无声地叹了口气。
……真的是老唐恩的错吗?
夏年自己也想不明白,事情走到这一步,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她依然记得那天自己和黛比最后一次去往“金色梦境”酒吧之后,回到诊所遇见了老唐恩,与他促膝长谈的那晚。
老唐恩在那晚很明确地告诉她,他准备退休了。
退休之后,他就带着黛比去第四区定居下来,然后他会拿出自己开了几十年诊所积攒下来的财富,让黛比去实现她登上舞台的梦想,让她过上自己真正想要度过的生活。
他大概认为
这是一种弥补吧,弥补他为了事业,为了第六区唯一的感染科诊所,而将他的女儿也置于这等糟糕的环境之中成长,蹉跎了她的青春。
可他从来没有和黛比说过这些。
所以在黛比眼中看到的,就是他对夏年的欣赏,他对聪明的、优秀的、天才的夏医生的喜爱,他愿意将自己的事业由一个刚来不久的、甚至都称不上有多熟络和亲近的小姑娘来继承!
或许她先是感觉到了嫉妒。
随后,嫉妒很快就变成了恐慌。
“我的父亲对我彻底失望了,他不要我了,他去寻找一个更符合他心目中好女儿定义的人了,而且他找到了。”
这样的恐慌很快导致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一次又一次的不理解、不沟通、彼此之间的沉默与擦肩而过,聚沙成塔,猝然决堤。
想到了这里,夏年叹了口气。
系统像是察觉到了夏年的情绪变化:【这不是你的错。】
夏年:【我知道。】
……她不会圣母心到认为这完全就是她的责任,但她依然会感受到一种难言的、沉重的悲伤。
她从有记忆起,就没有父母。
她从未感受到过来自亲情的温暖,在她此刻的记忆中,童年早就已经褪色成了一片迷茫的、空洞的、皎洁的白色。
因为从未感受过,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很难共情于那些血浓于水的亲近的情感,甚至于,她很难对身边的亲近的人产生无法割舍的感情。
这或许也是她很少会为了过去的身份而突破界限,去看望老朋友、甚至是关心他们近况的原因。
然而在此时此刻,她看着老态龙钟的唐恩医生,再想到病房里躺着的仿佛失去了全部的活力、只留下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的黛比,忽然没由来的鼻头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