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关于爱是什么这个议题,在和邹黎断联的这一年里,数不清的不眠的夜里,无数个在心烦时刻下意识要拨通的却再也打不出去的电话号码的瞬间,每一个稀里糊涂睡醒来下意识摸向身侧的刹那,还有每一次踏进这间房子被那如海啸般强势淹没过来的回忆打湿的时刻,以及无数的,无数的……片段,回忆,温度,眼泪,憎恨,笑语……
王曾亮从不知道原来爱是被如此复杂的元素所构成。
那当然不只是像邹黎曾描述过的那样简单那样的充满了庸俗唯物主义的色彩,也不是他一直所理解的那般如神物一般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圣洁无暇,更不是他后来经历了种种之后所理解的那样,是一种利益的交换,或是一种实有所图的虚伪和假饰。
“啪。”他打开灯,跟着秦陆跨进这套装满了他和邹黎回忆的房子。
之前邹黎告诉他这套房子转手卖给了他人,存下来的钱都放进了一张卡里交给了他作为“房租”,他出于某种不可直言的伤心和嫉恨,没有再关注过这套房子的一分一毫,也没有动那张卡里的一分钱,自然,也刻意没有去关注这套房子最终的归属。
“他卖房子前给我打了电话,问我需不需要房子,你知道他除了你和工作几乎没有任何社交,没有朋友,也从不和我们联系,我不主动联系他,他几年都不会给我们打一次电话。”秦陆换了早就在鞋柜准备好的一次性拖鞋,又帮王曾亮拿了那双属于他的扎眼的红黄拖鞋,“我不知道他那时候已经和他妈妈已经闹到互不相认的地步,所以他问我这个问题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应该是跟你已经彻底走到尽头了。”
王曾亮接过拖鞋说了声谢谢,他不知道秦陆是怎么知道这是他的鞋的,他是比邹黎的脚大一号,但两个人拖鞋的鞋码是一样的。
“他不会穿这种颜色的。”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秦陆说道。那张向来扑克般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显眼的笑容,这些年有了另一个家庭之后,也许是现在的妻儿真正温暖了他,他也早没了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的死气感,开始像个普通的只是有点严肃的父亲了,说起邹黎时语气也多了几分长辈的感慨。
“那孩子和我年轻时很像,他不喜欢任何能够表露出他情感的东西,黑白灰,就是他世界里的所有颜色……那时他把穿得花里胡哨的你带进家门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没记错的话,你穿的是一件蓝色带紫色花纹的衬衫。”
“是。”王曾亮看着屋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仿佛还有人住着的样子,一时有点出神,差点没忍住冲过去打开那扇紧闭的工作间的门,看看里面有没有一个正严肃木讷地对着电脑点点画画的人。
秦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慢慢走过去把门打开了,打开灯。
视线能看到的地方只有一把空荡荡的工作椅。
半个月没有来,饶是门窗都关着,黑色的电脑屏幕也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秦陆从桌面的湿巾盒子里抽出来一片擦了桌面和屏幕,又去将窗户打开透气。
他每半个月来这里一次,没有叫过保洁,每一寸地方都是他自己亲手整理擦拭的,所有被邹黎装箱扔进床底的东西都被他拿了出来重新摆上架子桌面,绿萝等植物也一个个被安上了自动浇花器,除了当初被王曾亮摔烂的那两盆已经换了盆子和土,其他的都还是原模原样地放在那里。
“你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卖房吗?”王曾亮坐到那盆换了盆的放在飘窗上的绿萝旁边,抚摸着绿萝已经长长的弯曲着盘起来的根茎,一年时间,原来能长出这么多片叶子。
“没有问。”
那是邹黎那些年来头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敢问,怕下一秒电话就被挂断或者下一秒对方就干脆反悔告诉他“当我没问”,他只能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说:“刚好需要。”
具体真的是不是“刚好”,就没有必要再追问了。
“我本想高于市场价多给他一点钱,但是他一分也没有多要,他只是跟我说,家里的东西如果要清空的话要提前告诉他一声,那小子也还是不傻,他知道我不会动他的东西……我怎么会动他的东西。”秦陆靠在电脑桌边,看着他打印出来放在这里的相框,那里边装着邹黎当初向家里坦白时用手机微信发给他的和王曾亮的合照,轻声道,“这是他唯一的家,我怎么会动。”
“已经太晚了。”
秦陆:“是……是。”
让一个孩子卷入他们成年人的爱恨悲剧之中,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他每每面对如今身边的小孩,都会想起当初的邹黎,想起他因为仇恨从未对邹黎尽过的一分父爱,从未说过的一句温言软语。
“是晚了。”秦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但我还是想让他知道。”
知道什么?王曾亮没有问。
还能是什么。
“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们一句的不好,从来都没有,我去精神病院看他的时候,医院里探望大厅都是家里人陪着,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再不济也有个七大姑八大姨,而他……他只有一个人,憔悴得跟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