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大约自己也不太习惯如此不谦虚的说话方式,末了又向卜老夫人道:“多亏您先前费心教导……”
卜老夫人望着贞仪,慢慢摇头:“这些皆不是我能教得出来的,她该有更博学的好老师才对。”
这世上从来不缺博学的好老师,只是他们往往无法成为女子的好老师。
卜老夫人垂眼之际,挑出了几页诗稿,让贞仪帮她抄写下来,以便之后可以随时拿出来读一读。
贞仪几分惶恐地铺纸执笔蘸墨,橘子便跳上小几,担起镇纸的职责。
橘子拿一只爪子替贞仪压着纸张一角,抬起头时,正对上卜老夫人苍老的眼睛,那双眼睛因病而显出浑浊,却叫橘子头一回得以透过这时代的浊浊尘雾,看到了这位老师以往不曾对学生表露出的喜爱欣赏。
橘子未曾看懂的,还有这份喜爱背后的惋惜与担忧。
在场者之中,若说此时的王锡琛很能对这份惋惜感同身受,那么董老太太则是最能读懂这份担忧的人。
卜老夫人挑选的几篇诗词无不豪迈放纵,指向贞仪内心最渴望的浩瀚方向。
贞仪收笔后,将抄好的诗词递与老师,四目相接时,师生间的交互感应已不必多言,贞仪晶亮的眼角微微泛红,她此刻无比确信,她的老师是喜欢“她”并懂得“她”的——人活在世,能得老师认可喜爱,这何其有幸?
自觉幸运的贞仪也终于敢与印象中严肃疏离的老师多了几分亲近,她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与老师谈诗词,说见闻,分享经历,很是开怀尽兴,也很是话痨碎嘴。
只可惜陈凝田不在家中,只给贞仪留了封信。
约是半月前,陈凝田随母亲和兄长去了山东外祖家中。
离开陈家时,陈凝田的父亲亲自相送,他与王锡琛闲谈间,提及岳母的身体不大好,又说老人家很挂念小辈们的亲事,说话间提到了山东孔家。
虽未有明言,但王锡琛也听明白了,不禁赞叹贺喜:“若果真能结此两姓之好,当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山东孔家,不论是哪个分支,单是这个姓氏,便足够让每一位读书人仰望膜拜了。
贞仪听着父亲和陈家伯父的谈话,却不禁有些失神……那些不被忙碌的大人们看在眼中的女儿家心事,身为好友的她却是有所察觉的。
王家人要在吉林停留一阵子,借住到底多有不便,董老太太带着儿子孙女回到了昔日的小院。
陈家遣了两名仆从帮着清扫,橘子趴在墙头上,眯眼看着午后日光下扬起的晶亮积尘,只觉像是一群群在此借住的看家精灵,此刻主人回来了,它们便都匆匆忙忙地收拾铺盖飞走了。
小院里的每一角都藏着回忆的影子,尤其是那一株葡萄架。
暮色将至时,贞仪终于得闲,得以坐在葡萄架下,拆看陈凝田留下的书信。
信中先是再三央求贞仪要等她从山东回来,她最迟十月初便会折返。
后半部分则是道,若贞仪实在等不及她折返,便请替她带一句话回金陵……
那是近乎郑重的托付,也是陈凝田第一次真正向好友直言吐露心迹,她托贞仪向王介带话,大意为——不管他今年秋闱能否中举,都要记得来提亲,越快越好,只要他开口,她无论如何都会求得家人答应。
秋日夕光洒在信纸上,映出女孩子字里行间的坚定与热烈。
贞仪很难不为之动容,脑海中旋即浮现出二哥哥那张自尊自持的面孔。
贞仪将信纸仔细折叠整齐,收回信封内,拿手压在膝上,出神地抬头,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了葡萄架角落处挂着的一张蛛网上。
目光微聚间,贞仪恍惚间觉得脑海中的二哥哥化作了这余晖中的一粒微尘,和万千微尘一同沿着这蛛网漂浮攀附,奋力往上游走。
万千科举者的命运如同这蛛丝,二哥哥与宛玉之间的情意也似这蛛丝,他们紧守着世俗礼节,相隔千里,仅凭这一缕纤细晶莹的心意连结。
人人如微尘,命运似蛛网,个人前程,家族荣辱,婚配嫁娶,都压在一根又一根细细的蛛丝上。
恍惚间,贞仪觉得这好像不太应该,天下这样广阔,大清这样富有,为何这天地间的子民想要往光亮处去,却偏偏只有这蛛丝般脆弱艰难的路可走?为何万千人的命运都只能系在蛛网之上?这规则也在天地之列吗?
贞仪尚无法参透这背后又藏着怎样的真理本相,茫茫然间,她此时亦只能祈盼着二哥哥能够中举,二哥哥这样努力,本该考中的。宛玉这样真诚明亮,也该得偿所愿,少经历一些命运的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