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仪干脆也不理会父亲,自行开始提笔写初稿,颇有不由分说的蛮干之感,王锡琛见女儿笔下多有缺漏,着急之下,便只好出言提醒修正……一来二去,在父亲的半推半就欲拒还迎中,待得入秋时,贞仪已写完一卷初稿,征得父亲同意后,执笔于稿封上端正写下《医方验钞》四字。
除了这些事外,贞仪每日总还要陪着大母说话,一路格外充实忙碌。
于是,每晚贞仪躺下时,橘子总会给贞仪按一按手臂和肩膀。
纵是百般充实,又有万般新景可赏,游子出门在外,也免不了会有思家时,眼见蜀中已达,两岸芦花飞舞,贞仪提笔写下一首新词:
【小泊行艖路偏赊。云影雁行斜。数株疏柳,一痕残照,几点归鸦。芦花两岸如飞雪,潮汐下寒沙。水国西风,竹蓬夜月,人在天涯。】
贞仪写诗时,橘子正于船头抬爪去打空中飘舞的芦花。
芦花开尽时,又一年秋分到了,蜀中也终于到了。
船将停时,岸上有人遥招手,贞仪扶着大母出了船舱,一向沉稳的董老太太还未能看清岸上旧人影,先浸湿了一双泪眼。
董老太太已多年不曾回蜀中母家,今日她那白发苍苍已行动不便的兄长却是亲自带着儿孙出门来迎。
董老太太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如今只一个兄长一个弟弟还在人世,骨肉亲人多年未见,再见时俱已鹤发鸡皮,四目相接,颤巍相扶,难免伤怀落泪。
无论此行目的,看着祖母与家人久别重聚,贞仪很为祖母感到欢喜触动,当然,橘子也是。
董家在蜀中当地不算大富大贵,但人丁格外兴旺,子孙们或居小官之位,或行商经营田地,日子过得热闹安稳。
董老太太未嫁时,在家中是很有主张的姑娘,读书写字为人处世皆是上乘,兄弟姊妹间的感情也一向很好,王者辅为官在任时,董王两家也曾是相互扶携的。
董老太太的老兄长和弟弟如今在董家族中俱有威望在,董家上下对这位回蜀探亲的老姑奶奶无不热情相待,提到王家如今的没落,大多也只是背地里叹息无奈,想着能不能帮一帮,而全然没有落井下石的道理。
如此住了月余,该叙的旧叙罢,该谈的难处也谈罢,董老太太和儿子商议后,替贞仪相中了一位名唤董修的儿郎,这是董老太太胞弟的次孙,今年十九,长贞仪两岁。
董修生得相貌堂堂,品性端正,书读得也不错,他父亲的瓷器生意做得很好,家中对他的期望是能读书走仕途自是最好,实在走不通,便跟着家中做生意。
橘子不禁想——这简直像极了那种最叫人眼红的“万一学不好,就只能回家继承家产了”的进可攻退可守的大学生。
除以上这些考量外,在董老太太看来,最难得是还是董修对贞仪的态度。
董老太太带着小姑娘回来探亲,私下也透露了想要结亲的想法,约五六日前,董修偶然从父母口中得知此事,便鼓起勇气隐晦表达了自己的心迹。
在此之前,董修在亲事上称得上挑剔,这一点让他的母亲十分头疼。
作为读书人的董修坦言,他十分欣赏惊艳于贞仪的才气,认为她与蜀中女子全然不同。
他的母亲沈氏私下却犯起了嘀咕。
沈氏另有合意的儿媳人选,那是她的侄女,被她当作半个女儿来疼的,且沈氏很信风水八字之说,她早就暗下里合过了两个孩子的八字,实在是不能再般配兴旺了……可偏偏她这儿子倔得很,死活不肯成全她这桩心愿。
天已暗了,寝房中,沈氏的丈夫董三爷听她听提起八字这茬,无奈道:“任凭八字再和,人心和不了,又顶什么用嘛。”
“他就是年轻不知事!读书读痴了!”沈氏穿着中衣坐在榻边,指指点点道:“单是喜欢什么江南才女佳人,才女才女,女子再有才学又能有什么用处?面子上好看罢了,穿起来过日子未必合身的!真要是什么都好,也未必千里迢迢送到咱们家里来议亲了!”
“你说话客气些……”董三爷:“这话让老爷子听了去,还不得抡起算盘砸断咱们的脊梁骨。”
“我若敢叫老爷子听着,又哪里只是私下同你说一说!”沈氏:“总之我看这女娃子不是那么好伺候的,只怕是老姑奶奶送了个小姑奶奶来,且得叫咱们好生供着呢!”
“听听你这都是些什么话哟,你分明是先入为主了,自然怎么看人家都不顺眼……”董三爷干脆躺下去:“且不说人家乐不乐意给你做儿媳妇呢,你就先别急着挑拣咯。”
“不乐意自是最好……”沈氏跟着躺下,一把扯过被子,背过身去:“我还不想伺候什么大才女哩。”
另一边,贞仪侍奉罢祖母吃完药躺下,刚替祖母掖好被角。
董老太太未急着睡下,而是让孙女在床边坐下,同孙女说起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