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珠骑着赤如意往东,十里路很快跑完,眼前变得平坦的海岸边,出现一片泊港的大小木船。
再往陆地这边看,则是成群低矮的窝棚,以及冬闲时的田地。
时辰还早,日光明亮,郑海珠举目辨认,策马往那唯一一处铺着瓦片的平房跑去。
离着还有百步,路边果然就零星出现了几个拿着叉棍的男子,衣衫破烂,身子瞧着和一旁趴着的癞皮狗一样瘦弱不堪,但既不像农民,也不像乞丐。
对上他们好奇多过警惕的目光,郑海珠干脆勒住马:“老乡,前头可是把总公干的屋子?”
她话音刚落,前方大步跑来一个壮汉,膀大腰圆、络腮胡子,头上扎着网巾,腰里也挂着把还比较像样的刀。
“你们这些懒货,看到人也不起来阻挡。老子养你们还不如养狗,狗还知道叫两声呢。”
地上趴窝的男子们被此人训斥,大部分仍是呆滞木讷的模样,只其中一个年长的,手里没停止捉虱子,口中好歹回了一句:“刘爷,是个女子哩,怕甚。”
郑海珠并不下马,只向那络腮胡子拱拱手:“见过刘军爷。”
她今日打了算盘是要骑马的,故而穿着普通的夹棉衣裤,外面套的却是鲁王府赏赐的紫貂比甲,胯下的枣红马更是膘肥体壮,一看就不是小户人家能喂得出来的。
那姓刘的络腮胡,见郑海珠仍坐在马上,心里火气本来噌地就窜上来了,奈何定睛细瞧,对方从衣服到坐骑,够买好几个自己的头衔,心里不免嘀咕,莫不是海道老爷家来找程把总办事的?
他只得强压下耀武扬威的派头,瓮声瓮气道:“我是金刀屯的百户,你找程把总何事?”
百户、千户,都是世袭军户的概念,开国时搞军屯,军户们打仗屯田都是好手,到如今,大明不少卫所军屯里的军户,却已和普通农民差不多,没啥战斗力。
把总则是“战兵营”里的,算募兵体系,是当地的战备力量。
所以,郑海珠亲自过来看了后,结合许三此前的解说,有概念了。
此地看着是军屯村落,其实乃登州海防道的主管官员的私港。
用后世的话说,驻扎这里的程把总,是海防道官员们的白手套,而眼前这个刘百户,又是程把总的白手套。
职业军人和世袭囤户杂糅,战兵营和当地卫所联合,利用登州得天独厚的海港条件搞走私。
万历末年,总揽一地军政大权的登莱巡抚,尚未设立,陶朗先在区区登州知府的位子上,是管不到这里的。
就像一个市长,管不到在地军区。
故而,昨日许三苦着脸来报告,说私港的把总换人了、竹杠敲到了天上去时,郑海珠明白,去找陶知府,不仅仅是劳烦上官的分寸不对,关键是,屁用没有。
吴邦德听到营兵体系的出来搞走私、收好处费,倒是提过,要不要自己陪过来,用戚金的名头拉拉关系,被郑海珠明确拒绝了。
“拉关系的前提是在一条船上,镇江总兵和登州海道,这辈子怕是只有打倭寇的时候,还有可能谈一句同舟共济。现下登州海道自己挣自己的银子,提其他营的长官,只会弄巧成拙。”
郑海珠如是说,后头还加了一句:“你是咱们情报局头子,越接近辽海,越应该少出面。”
此刻,等到刘百户的气焰低了些,郑海珠才从马上下来,和声道:“我姓郑,从前也有货在此处讨过些方便。昨日听我伙计回来说,新来了把总大人。我今日自要来拜访。”
她说着,施施然牵着马往前走,待刘百户趋步上来时,往他手里塞了颗碎银子。
刘百户接过银子的同时,疑色却多过喜色,探问道:“一早就送来糕点粿子的那个许三,是你家的吧?”
郑海珠点头:“就是我家伙计。”
“啊?”刘百户一惊,“郑东家,你家在辽东那头,是毛守备接洽的对不?”
“正是。”
“哎哟,兀那许三小子,只跟我说这回他们南边的东家也来了,姓郑。俺却没想到,是位,是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