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点燃一根滋花:“这重要吗,何情,你想说什么?”
何情;“今天是年三十,我想说什么,你不明白吗?孙朝阳,别人都说你是个和尚。”
孙朝阳一愣:“和尚?”
“对,和尚,跟游老师一样的和尚。”何情:“无论是在苏州,还是回北京,你的生活中到处都是美丽的女性。可你好像从来不对任何一位异性有好感,你有的只是淡淡的礼貌。遇到美丽姑娘,你会多看几眼,也仅仅是多看几眼。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什么?”孙朝阳问。
何情:“就好像一个老头在看晚辈,孙朝阳,你也是这样看我的,这很让人窒息,你才二十一岁啊。”
孙朝阳的滋花燃尽,他又点了一根。
何情:“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二十一岁的人也不可能经历那么多。我只是担心,很担心。”
孙朝阳:“担心?”
何情大起胆子:“孙朝阳,我对你有好感,对,我喜欢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那天在苏州太湖,我们一起去划船的时候,我感觉真的很美好,跟我想象中的爱情一样。一个白衣少年在你身边轻轻唱歌,挥舞双桨。船在玻璃一样平静的水面上画出长长的轨迹,你满脸坏笑,但那笑容却是充满了热情,青春就应该是这样的,爱情就因该是这样的。但是,你从来不喜欢任何一个姑娘,也从来不试图和任何一个人建立起亲密关系。我不明白,孙朝阳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怎么了,我真的担心,我害怕。”
滋花又灭,这回孙朝阳没有去点。他趴在栏杆上:“何情,很感谢你跟我说这些,被一个人喜欢上,确实是一种美好的感觉。一直以来,我对身边的一切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团抓在手里的沙子。”
何情不说话,就静静地站在他身边,聆听着。
孙朝阳:“佛家说,世界很大很多,一沙一世,一叶一菩提。一颗小小的沙子中有一大大的宇宙,或许有同样一个孙朝阳生活在那个空间里,生老病死,欢喜快乐悲伤痛苦。在那个世界里,孙朝阳是个七十岁的老头,躺在椅子上晒太阳,他快要死了。”
“我现在很成功吧,很风光吧。但在另外一个世界中的孙朝阳很平凡,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很倒霉很失败。”
“他高中只读了一年就下乡插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夏季的稻田里,面庞被四川少有的烈日晒红。他的脚杆上爬着蚂蝗,他的双手因为使用农具磨出了茧子。他在知青点的时候,天一黑就上床睡觉,跟同学们聊明天吃什么,聊什么时候能够回城当个工人,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遇到公社放坝坝电影的时候,他很兴奋,和同学们走二十里山路去看。路上遇到下雨,火把被淋熄灭了,衣服被浇透了。他就躲在山崖下面,看着头顶的闪电划过来划过去,真好看啊!青春多么好,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看。”
“后来他回城了,做了个工人,在工厂做维修工,每天都是一身机油。一个月三十几块钱,花都花不完。最让他开心的是,他终于和爹妈妹妹在一起了,没有什么比一家人更快乐的事情。但是,但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孙朝阳神色变得悲伤,他用力地抓着铁栏杆,冷气透进手指:“后来,妹妹死了,爸爸妈妈也病死。一夜之间,工厂消失了,所有人都没有了工作。他身上的钱只够两个月的生活费,怎么办,究竟怎么办啊?”
“他到处给人打短工,做过工人,帮人打过谷子,最惨的时候,还两天没吃饭,全靠喝水杠着。”
“不过,还是有一段日子过得不错。那年他弄了个租书店,刚开始的时候每天有十块钱利润,后来有二十块。那是他一辈子最平静的时光,他每天会炒个菜,喝二两酒,眯着眼睛看着外面的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想,其实这样也不错,至少心里是安静的。”
“那一年他三十来岁,也是到了结婚成家的日子了,他认识了一个女人,以为找到了自己的爱情。”
……
何情吃惊地看着孙朝阳,她从来没见他说过这么多话,不禁问:“她长得好看吗?”
孙朝阳摇头:“不美,矮、胖,年纪大,脾气坏,说话也伤人。经常骂我是个没用的,凭什么别家男人赚那么多钱,别家的女人穿金戴银,天天打麻将,而她要在家看店铺做家务。窝囊废窝囊废,她总是这么骂我。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太孤独了,我太需要一段亲密关系了,我依赖她,我把所有的都给了她。对了,我是通过婚姻介绍所认识她的,认识两天就住在一起,然后结婚。一个穷困的老男人,你还能要求什么呢,况且,我当时是真的爱上她了。”
说到这里,孙朝阳眼睛里全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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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情伸出手盖在他手背上,感觉孙朝阳在微微颤抖。
“后来呢?”何情问。
孙朝阳:“后来她实在吃不了苦,跑了。我发疯似地找她,去她娘家,去骚扰婚介所,给所有认识的人打电话,但怎么也找不到人。至于我们的婚姻关系,也因为长期分居解除了。自从爸爸妈妈和妹妹去世后,我又失去了一个亲人,从此孤独地生活,一直到老。”
“时间过得真快,我老了,一个人躺在椅子上晒太阳,睡着了。等到醒来,我就到了现在这个世界。”孙朝阳说完,长长出了一口气:“经历太多,我已经接受不了任何一段亲密的关系。我的心里的空间已经完全被磨出的茧子塞满,已经无法装不下任何东西。我想得明白,生活就是一团沙,你越试图抓紧,它溜得越快。何情,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孙朝阳的人生,那么的真实。有时候我都分不清现在的我究竟是在那个老人的梦里,还是那个老人在我的梦中。”
“你是在说庄周梦蝶吗?”何情继续用力握住孙朝阳的手:“但是,我希望你能忘记你的那个噩梦,你要朝前看。”
“朝前不了,抱歉。”孙朝阳把手抽出来,这算是明确地拒绝。
何情的眼泪落下来。
下面,孙小小还在和那群孩子玩闹,有人放起来烟火,砰砰砰,天空有大花开放,一片明亮。但那却是冷光,让人寂寞,比烟火更寂寞的寂寞。
一个声音从后来传来:“孙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