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中。
这段时间以来,是忙碌一片,各司僚属,脑中都绷紧着弦,邺都战事不顺,最忙的就是他们。处理急务,调整兵防,支移军械,配给辅丁……基本都围着讨杜之战进行。
刘承祐坐在书案后,眉微蹙,下巴磕在交叉的十指上,盯着案上的一张地图纸出神。图纸所画,乃前线的汉军布防图,很详细,邺都的攻防局势清晰可见,上边还配有兵力、地势、沟池、壕寨等解释。
就刘承祐所观,一股子“稳妥”的气息,扑面而来。自几番试探进攻失败后,高行周便在邺都城下开始了“工程”作业,大肆修筑寨垒,一副要死磕到底,困死杜重威的样子。
汉军这副架势,显然骇住了杜重威,他虽然有些看不清局势,但凭感觉就知道汉军的动作对他威胁很大。忍不住派军出城,想要捣毁那些寨垒,打断汉军的立寨节奏,被早有准备的高行周派军痛击。数番来往,折兵三千余,吃了几次亏,杜重威也学乖了,老实地龟缩在城中,不敢轻出。
等邺都城外,寨垒勾连成片,犬错獠牙,直向城池之时,叛军已是动弹不得,彻底被压制住。其后,高行周以行营都部署的名义,传檄魏博诸州县,不出意外的,州县俱降,宣布与杜重威划清界限,向朝廷表示臣服,甚至主动供给军需、丁壮,以解汉军之乏。
魏博地区,首在邺都,但若没有其余州县的支持,邺都之内纵使兵再多,粮食再充足,那也是只困兽。况且,这只困兽,本就不算尖利的爪牙,已然被磨平。
就刘承祐看来,高行周已经做得足够好,还是在有慕容彦超那样拖后腿的情况下。只是,失之保守,不过刘承祐倒也能理解,并在一定程度上支持,毕竟,邺都城坚,既不可卒克,那就在城下先站稳脚跟,徐徐图之。
但是,对他的打法,朝廷却是非议不断,似杨邠、史宏肇等人,有些不认同他的策略。在他们看来,统重兵击之,后边又取得了不少胜果,穷途末路的杜重威,当一战破城,毕功而还才是。
但高行周这般,拖拖拉拉的,说得好听点,用谨慎稳妥来形容。若是难听点,那就是养寇自重、别有居心了。没错,已经有人在刘知远耳边念叨了。
说到底,还是信任的问题,若换个河东旧将统兵,纵有非议,也不致于此。对于朝廷中弥漫的这股风气,刘承祐顿觉悚然,将帅统重兵在外,朝廷在后妄自猜疑,这从来都是大忌。
刘承祐直接坐不住,站了出来,于朝堂上怒斥那些进谗的大臣,谁说话怼谁,此前一直试着交好引以为援的苏逢吉也没放过。为了给高行周站台背书,刘承祐是头一次正面与朝臣撕破脸皮地争执。
当然,刘承祐不是在孤军奋斗,王章、郭威、王峻等人,倒是坚定地支持他的意见。就事论事,王章平日里与杨邠基本上是同一个步调,但这一次,意见相左。
私下里,刘承祐也十分郑重地向刘知远劝说,都不用讲太多大道理,将以前的历史,类似的故事讲一遍,就足以让刘知远警醒。
当然,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但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否则自古以来,类似的君将相疑而至自毁长城的事,又怎会重复上演。
此前议了那么长时间,既然用了人家,如今人家还在前线尽心尽力地给你卖命,这般在后面猜疑,算怎么回事?刘知远确实谈不上昏聩,且身上还带着点自低层打拼上来的“江湖习气”,被儿子教育了一番,纵使面子挂不住,但还是降诏,禁止朝臣再发猜疑之论,违者重处。
刘承祐也是看出来了,这满朝汉臣,若说没有智者,显然不是,但这些人,真正一心一意为大汉江山着想的,恐怕没有几个。包括杨邠、史宏肇,他们之所求或许不同,但都有共性,达济自身。君臣义绝,才是这个时代皇帝与大臣之间的真实写照,因为说不准,皇帝宝座上就换了人。
高行周比较幸运,有刘承祐在朝上为之疾言争辩。他此次,倒是纯粹地出于公义,未有掺杂任何私心,但他此番展示出来的担当,传扬开后,倒让他获得了不少人心,将校之心。
在刘承祐的强势干预下,朝中那股名为“猜疑”的歪风邪气得到了遏制。但是,邺都的战况,仍旧是摆在朝廷面前的一道难题,是必须要解决的。总不能,就那么一直围着吧。
朝廷也有自身的难处,王章理三司,原本为平叛筹措了半载辎需。但是,实际的消耗,往往比你预期的消耗要多得多,尤其是战争这么不可控的事情。
谁能料到,平叛之战会打成这么个持久战,就高行周在邺都城外建起来的那些“龟壳”,所消耗的人、物力便远超那些不明其理的朝臣想象。就这,还是汉军得以成功将战事局限于邺都这一隅,并就近调用了大量魏博本镇的资源,否则窟窿还要大。
归根结底,还是随着帑藏日渐枯竭,而战事进展不顺,让朝廷平叛的底气不那么足了。王章那边已经在准备,对东京的商贾、百工之人,进行一次加税了,并且有向朝臣、将校“募捐”的意向。在黎阳渡那边,着专人组织了一大批人,打捞当初契丹北渡之时覆没的船只,也不管靠不靠谱。
当然,已至深秋,各州县的秋收工作都已经展开,收割秋粮。但是,从收割到缴税入库,这也是需要一个时间过程的,不解近渴。故,就在昨日,朝廷已下令,邺都汉兵,先就近取魏博粮食而用,战后再行对百姓进行补偿。
命令下得轻松,但真正操作起来,于魏博之地的百姓而言,又将是一场“灾难”,这是痛失民心之举。但是,没有办法,只能紧着战事,至于民心,只能日后慢慢收拾了。平叛之事若出了问题,就不是那点民心能够弥补损失的了。
“殿下,邺都急报!”思虑间,魏仁浦急步赶入,呈给刘承祐一封军报。
观其标志,加急。
吸了口凉气,顺手接过的同时,刘承祐还没看,便直接问道:“破城失败了?”
魏仁浦点头,表情严肃:“是的!”
就在九月初一,邺都围城已有月余,迫于各方面的压力,刘知远终究忍不住了,发金令,勒命高行周进行攻城。毕竟主动权完全在手中,一直拖着不是办法,总得尝试一下。这不,结果来了。
“所幸,局面没有太糟糕,一切还在我军的掌控之中!”几乎一字一句地阅览了一遍,刘承祐松了口气。
自邺都那边的军报,几乎是一日一报,这一封除了军情汇报之外,也算是高行周的告罪书。其下令攻城,将士蚁附冲城,力战猛攻邺都数日,未能下城。前后折兵五千余,伤者倍之,请求朝廷治罪。不过,这一回,高行周有了个比较肯定的承诺,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邺都必破。
“不过,陛下与朝堂诸公这边,不好交代啊。”魏仁浦叹了口气,此前的那场风波,他可是亲历其中。
在魏仁浦面前,刘承祐也基本是有话便说:“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很难为高令公了,能维持邺都的局势,高令公是有大功的。说到底,还是朝廷用人遣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