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觉寺净室,香烟袅袅。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与主持慧空大师对弈品茗。
另有个穿着粗布麻衣的青年跪坐一旁,神色恭谨地聆听着二人交谈。
老者轻轻吹去杯中浮沫,轻抿一口,随即吐出尖锐的问题:
“人生在世,当积极进取,方能有所作为。若依你方才所言,人人都打坐修行,追寻虚无缥缈的觉悟,那么家庭何存?国家何依?”
慧空大师执子思索,仍是面带微笑道:“太师所言差矣,修行并非全然不顾尘世。况且世间万物皆无常,一昧进取,也未必能得善果。”
被称为太师的老者冷哼一声:
“老夫最不爱听的便是你们释家的“无常”之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社会稳定之基石。若世间一切皆不可捉摸,那社会秩序又怎能建立?又如何有善恶标准来规范人们的行为?
慧空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平和一叹:“夫妻之情会随着时间消逝,君臣关系亦会因权力更迭而变化。太师三朝元老,岂不知晓?”
“况且尘世诸多烦恼,我释家教人出世,并非全然不顾身上责任,乃是在无常中破无明,在因果中知善恶,从而在世事变化中获得心灵之宁静。”
老者并未多言,拈起一枚黑子放在局中,收走了慧空大师一片棋子。
这位老者便是当朝太师闻鲤,他历任帝师,一代大儒,门下桃李无数。
他与慧空大师相交莫逆,但各持一见,常作佛儒之辩。虽然也争辩不出结果,却也是这两位大师独特的相处方式。
见交谈告一段落,那位始终静默聆听的青年,便恭敬起身为二老添茶。
“老师方才说夫妻之情会随着时间消逝,弟子便想起近日听闻首辅之女嫁与安远伯三年,如今自请与夫家和离。秦鼎大人亦是闻太师的高徒,想必也笃行儒道治家,但其女仍大归还家。”
茶汤碧绿,缓缓落入白瓷杯中。麻衣青年温润一笑:“可见世事确实无常,并非心中秉执,便能笃行不移。”
闻太师眉头紧锁,怒道:“荒唐!既已嫁入夫家,就当恪守妇道,从一而终。无知妇人竟向夫家提出和离,简直有失妇德!下次老夫若是见到用协,定要好好问问他怎么教的女儿!”
鼎,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用协,便是首辅大人秦鼎的表字。
麻衣青年手执陶壶,但笑不语。
……
秦府门外。
潘氏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丫鬟拿着各种行李包裹装上马车,小厮们则忙着检查马车是否安全妥当。
大燕国佛教昌盛,沿袭着过年以前礼佛祈福的习俗。有头有脸的人家,更是会去寺庙中持斋一段时间,以示诚心。
半个月前,秦老夫人已经带着丫鬟先去寺中了。如今秦府除了几位仍要忙于公务的老爷,全家都要一起去京郊寺庙礼佛辞旧。
京城庙宇林立,最负盛名的就是广觉寺。
广觉寺的住持慧空大师乃是当世高僧,连皇亲贵胄也会亲来拜谒。因此,每到年关,广觉寺中总是住满了来持斋辞旧的官吏家眷。
秦家人去的,自然也是广觉寺。
马车一路前行。
寺中清净,不宜喧闹,此去只有秦府几位主子与贴身侍女小厮。秦思思与三房几位庶女同乘一辆,聊不上什么天,便阖目养神。
只听一阵急促的吆喝声后,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潘氏的侍女掀开帘子,向着车内众人行礼道:“小姐们,到寺庙还有一段山路,咱们先在这山腰的茶摊歇歇脚。”
车内几人听闻,纷纷点头应许。
广觉寺在山林之中,僻于尘世,进山后山路曲折难行。往来都是大户人家的家眷,即便坐马车也会觉得疲累,因此便有附近村民在山腰支起茶摊,专供进山礼佛的贵人们歇脚。
众人围坐在简陋的木桌旁,喝着滚烫的茶水暖身子。虽然不是什么好茶,但每年礼佛都得喝上一回,也算某种过年仪式。
“叫你乱跑,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