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依拱手:“大帅,容学生再问一句。”又转向袁恪,“你记忆如此清晰,肯定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你说的去市集的事,在令堂失踪前不久?”
袁恪的神情又狰狞起来,程柏缓缓道:“白先生。”
白如依一揖:“学生立刻闭嘴。”坐回椅中,端起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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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恪情绪略平复些,向上首道:“禀大帅,禀府尊,小人所说的事确实发生在我娘出逃前不久,具体隔了多少日子,小人记不清了。那妇人每去市集,都精心打扮,与她在家中时不一样。”
头发梳得很整齐,不再乱蓬蓬的。衣裳也很干净,跟在家里穿的不一样。浑身散发着香味,没有饭菜味泥灰味和阿奶褥子上的臭味。
“我阿奶爱看戏法杂耍,喜欢吃市集点心。好几次阿奶与我们正看着吃着,那妇人就悄悄不见了。”
每到这时,阿奶便让他赶紧去找娘。
他在满街人中来回跑动,看到……
“我看到那妇人与郎中说话。”
白如依似乎想说些什么,程柏将他一看,白如依继续老实地喝茶,仍是柳知温和问道:“你当日年岁甚小,确定令堂见的人是郎中?”
袁恪肯定地道:“小人市井里生长,那时已经五六岁了,当然认得市集上卖药的郎中。那人也不是什么糟老头子,挺年轻的,头发胡子都是黑的,大约三四十岁吧。相貌确实记不清。那妇人看见我,就赶紧不说了,还叮嘱我千万别告诉祖母,让我对祖母说她是在买针线,她晚上给我做好吃的,我就对阿奶说了谎。”
柳知问:“令堂见过那位郎中几次?”
袁恪道:“单卑职看见的,就有三四次。她为了瞒过我阿奶阿爹,还带着我哥去买针线,我哥什么也不懂,特别听那妇人的话,那妇人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柳知再问:“令堂不见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袁恪道:“小人记得,那天先父照例清早去衙门,他大多在衙门吃午饭,很少回家吃。家中只有阿奶、我哥、我与那妇人。那天中午的饭菜都是阿奶与我爱吃的。我小时候不爱睡午觉,被逼着睡也是装睡,再偷溜出去找附近的孩子玩,但那天特别困,汤还没喝完眼睛就睁不开了。是那妇人把我抱去了卧房。我隐约听见有动静,拼命睁眼,依稀看见那妇人在翻箱柜,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再醒来时,天已黑了,家里都是衙门的人,我还以为叔叔伯伯是来找我爹吃酒的,我爹什么都没说,我竟还要找娘……”
他喉中发出咯咯怪声,既像哭又像笑。
“还是阿奶说,别瞒孩子了,他虽小,也懂事了,告诉他吧,他娘跟人跑了。”
袁恪喉咙里的怪声更急促。
“从那天后,我一直抬不起头。那妇人永是我之耻!阿奶劝说,谁家都有不能对外人讲的事,如果揭开了,他们未必比得上咱家。让我只当那女人死了。她老人家跟我爹一直瞒着我,没让我知道那毒妇干的最恶毒的事!”
柳知眼中露出怜悯:“令兄……”
袁恪咬紧牙齿:“我哥是傻,谁哄他他都信,他对谁都好,见都笑,最听那毒妇的话,天天像条狗一样跟着那毒妇。寻常人对这样憨的狗都下不了手。她……她……”
他吸一吸气。
“我阿奶和我爹,一直帮这毒妇瞒着。我醒来后,发现我哥不见了,阿奶和爹跟我说,我哥太想我娘,受不了这事,她和我爹管不过来,送到庙里请师父们看几天。没过几日,我听说我哥得了急病,医不好,埋到庙后面了。阿奶说,我哥在那里,天天听着经文,能早早托生到好人家。”
多年后,待父亲过世,他才意外得知真相。
“先父临终前,对我说,他觉得,与那女人一场孽缘,只当前世注定,无悔无怨。他此生唯觉得对不起一个人,就是我哥。他可怜我哥养在我家,生成了一个傻子,没人疼爱,就那么没了,孤零零在野地里。那片地里埋的都是没爹没娘被人扔了的野孩子,我哥毕竟是有家的。他吩咐我把我哥迁到一处正经坟地,让我哥身后有个着落,一切冤孽和解,也算为我将来的子孙积福。我爹还说……”
袁恪又深吸一口气。
“我爹还说,让我最好别开我哥的棺木,直接套一口新棺。如果开了,看见了什么,别怨恨。并非故意,都有苦衷,世人皆苦。我当时不明白什么意思。我去看了埋我哥的那块地,地上没有坟头,也没标记,不知如何找寻。万幸一位老师父说,当年我爹一定要让我哥葬在那块地,他们想到日后或有动棺迁葬事,把埋葬家兄的地方记在一本册子里了。不过记录的那位师父去别的地方给人讲经,得等他回来才能查到册子在哪。我爹没留下太多积蓄,如今明州墓地价高,我爹这么心疼我哥,我想便让我哥陪着我爹吧。先祖墓旁本有预留给我爹的地,我同另一家换了一块大些的地,可容下双墓,也准埋我哥这样早夭的人……”
知道呆头埋葬之处的法师还没回来,袁恪先葬了袁仁。
“今年八月,和尚终于回来,按他记载,总算找到我哥的墓。棺材朽烂了,身上卷的席子也糟了。衣裳还在,我记得,是他的。他颅骨有伤,脊骨胸骨折断,分明是被打死的。他手里攥着那根金簪子,脖子上还挂着毒妇给他的白铜片!铜片上福慧平安四个字是毒妇亲手刻的,她居然为了私奔,将我哥活活打死!”
程柏问:“你为何会做如此推论?”
袁恪大吼:“除了她还有谁?!我阿奶下不了床,又晕过去了,事后衙门让大夫给我和阿奶诊过脉,我们都被下了药。药下在糖醋肉里的。我哥不爱吃酸,想是没吃多少,晕迷中被毒妇翻箱倒柜的声音惊醒,毒妇怕他嚷起来惊动邻居,或她的奸夫也到了我家,便把我哥杀害!”
程柏再问:“那根金簪又是怎么回事?”
袁恪牙关再度咯咯作响:“金簪是这对狗男女的定情之物!必是在杀害我哥时脱落,我哥攥在手里,化成白骨都没松手。”
柳知面露疑色:“金簪是当年明州有名的仙姑雪真之物,她与你家毫无瓜葛,为何她的金簪会变成令堂与情郎的定情物?”
袁恪恶狠狠道:“什么仙姑,假跳大神卖假药的女人!寻常江湖把戏!我一开始也疑惑,那妖女门槛高得很,毒妇偷光家里的钱也未必能见她,为什么反拿到妖女这么贵的首饰。那簪子确实纯金的,镶了珠花,刻着雪真的名字,寻常人买不起,更不可能白送给毒妇。万幸老天有眼,那什么真早死了,偏偏她闺女又来明州卖假药,她也装模作样,不见男人。我找万婆帮忙,小妖女谎称不知道。也不必她知道,我已找到答案。雪真被天火烧死,衙门当疑案查,她的丑事衙门都有记录,跳大神的器具还在库里。是铃铛!当年郎中来我家时,就摇着铃铛,他们必是同门。郎中勾搭毒妇,须给些甜头才能诱她出逃,便和他师妹借了这根金簪。当日毒妇私奔,带着这根金簪,杀我哥时掉落。可怜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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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旁听的白如依又开口:“你不觉得,你想的这个故事,很牵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