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起初听着新鲜,只当这是有趣的事,可慢慢地细细回味,脸上的兴奋劲,便稍稍有所回落,再真真切切地看到一个在泥地里滚的孩子,被背着鱼篓的男子用赤足踢着叫骂,却不禁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窒息感。
夏瑄忍不住狐疑道:“既没有书信……那……咱们每日还要来此?”
“当然要来此。”邓达道:“不是和你说,有人订购过一份邸报吗?只要还有一人订购,咱们就得来,邮政司的规矩,你难道不懂吗?人无信不立,邮政司不能计较一时的得失。”
夏瑄只觉得更古怪,他无法料想一个疍民,竟也订购邸报。
在他看来,这邸报,和这样的人,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
只怕其他人见了,非要取笑,亦或者夏瑄有一日回到京城的时候,将这里的见闻说知那些好友们听,必要教人笑的喷饭了。
二人一进这几乎简陋到令人发指的鱼市,居然有不少背着鱼篓的男子和邓达打招呼。
他们的口音,很是古怪,夏瑄几乎听不甚懂。
却有人见是邓达来了,更有男子吆喝着什么,不多时,便见一个汉子匆匆朝这儿奔来。
这汉子肤色黝黑,也是衣衫褴褛,长的倒是身强体健,或许是这个缘故,精壮的汉子打的鱼不免多一些,能稍稍有一丁点的盈余。可上看下看,他也和读书人没有丝毫的关系。
他朝邓达咧嘴,露出漆黑的牙,一张口,夏瑄便闻到了一股说不清的腥臭。
“先生,你来哩,报……也送来啦?”这汉子敬重地看着邓达。
邓达朝他微笑,随即,便从骡马所驮载的邮包里,居然取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包裹。
这是一个包裹,至少外面蒙了一层油布,这邓达将油布揭开,里头便是一张轻飘飘的报纸。
夏瑄在旁看着目瞪口呆,其实邸报的用纸越来越粗劣了,可油布价格却是不低的,用油布去包裹报纸,颇有几分暴殄天物的感觉。
邓达将此塞给这汉子,一面道:“吴二,上一版的报,读得懂吗?”
这叫吴二的人,当即收起了笑容,居然郑重其事地从怀里也掏出了一个油布,这油布已是污浊不堪了,当即,他里三层外三层地揭开,里头的一张已有些受潮了的报纸,才展露在夏瑄眼帘。
夏瑄这才意识到,这报纸的纸张本就粗劣,而人住在船上,海风潮湿,只怕用不了一两天,这报纸就要成糊糊,因而,必须得用油纸包好,密封起来,方可保存得久一些。
夏瑄瞥了一眼邓达,他心里知晓,这油布和油纸,必是邓达自己买来的,算是倒贴钱。
不过夏瑄却想,区区一块油纸,对一个驿卒而言,可能也不过是半副茶钱,换做是他自己,理应也会这样做吧。
这吴二取了上一版的报纸之后,而后蹲下,寻了一块碎石,用那满是鱼腥的手,抓着石条,便熟稔地写下了七八个字,边道:“先生,这几个字,我看不甚懂,也不知它的意思。”
他能迅速地写出字来,显然在船上的时候,早已将这几个字不知写下过多少遍了,只是他能照猫画虎地写字,却唯独不能通解字意,现在遇到了难得的机会,自然而然,趁机向邓达求教。
邓达笑了笑,脸上看不到一点的不耐,当即便开始解释起来。
其实解释的时间,也不过一会儿功夫。
而这吴二,生恐自己记不住似的,口里反复地念叨:“那是钺,是兵器和仪仗的意思。这是通,既有到达,也有融会贯通……先生,融会贯通……是什么意思?”
邓达便又耐心地道:“这最早出自朱熹的《答姜叔权》,原文是:举一而三反;闻一而知十;乃学者用功之深;穷理之熟;然后能融会贯通;以至于此。其本意就像你一样,能够好好的读书识字,最终将这字体悟到滚瓜烂熟的地步。”
吴二听罢,忙不迭地点头,于是低声又喃喃念:“朱熹、穷理、举一而三反,融会贯通……这通还有交通之意,又有到达的意思……我晓得啦,先生,不敢耽误你的事,我回头再熟记几次,这上版的报,便应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邓达不忘叮嘱道:“记忆的时候,切不可死记,很多时候,将自己要记忆的要点,结合这邸报中的上下文,你认得的常用字已不少了,许多时候,通读最紧要,有时候囫囵吞枣也未必是坏事。”
吴二很认真地点头:“先生,我记下了,先生还要赶下一趟呢,就不耽误时日了,我这儿有几条鱼……”
说罢,他取了一根草绳吊着的两条肥鱼来,便往邓达的手里塞。
邓达摇头要拒绝,可吴二却不依不饶。
邓达也不是那等啰嗦之人,知道不收吴二这鱼,只怕这汉子往后更不好意思向他请教,最后索性收下,又道:“下一次来,怕是要八月十九。”
“我记得的……”吴二忙不迭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