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暮色四合三人离了京师,行至欢喜坊。
小风的尸体化成一捧灰,装入坛中。
襁褓之中被迫逃亡,幼年时无依流浪,遇到顾掌柜,终于有些安生日子,而后来一入京师,幽闭数年,百般想见的亲人终究无缘相认,这一生就这样尘埃落地。
骆长清捧着那骨灰坛,仍不知这里面的人,与她血脉相连。
马蹄声疾,他们再踏归程,这一趟幸不辱使命。
而身后,京师里有人翘首以待,桌上碗碟都添了几份,绯色官袍的男子摆好了如常的笑容,连身姿都调整了几番,好叫自己看起来极其自然。
廊下的灯,比平时亮了几分。
一别经年,他察觉,不管多长时间,这些人,依旧是他的光。
可是灯燃尽了,人没来。
他卸下伪装,穿过回廊,前面没有灯,一片阴暗,他走入其中,身影渐渐隐没。
潍远县今日热闹,皇帝答应亲笔提写的牌匾已送到,在那六渡街入口的牌楼左右一挂,苍劲恢弘,上写:名扬四海中,匠心千秋同。
另有人建议,将那县衙前当年先帝赐予余齐老先生的牌匾横挂其上,正是薪火相传,四海山河与千秋百代,匠心不死,艺术不灭。
有这牌匾,被压了二十年的行业,终于拨云见日,如雨后春笋,再次遍地生根。
关于二十年前那些恩怨,也将渐渐归于历史潮流,不再起眼,那无意间走到恩怨中的,不过市井之中寻常人,曾毁天灭地的惊惧,也就这样过来了,没有毁灭了她的天地,甚至也没有惊天动地,从最初到如今,由来已久,左右她的都是她自己心里难以抵过的关。
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曾有过风云暗涌,只是身边的人,都为她遮挡了那风起云涌,将风平浪静推到她的面前。
此生有幸。
严先生带头在街口迎接他们回归,大家仍商议了以穆派为首,并且恢复岳澜牵头人的身份。
话才说一半,她打断:“没有首尾之分了,不是都已经说好了么?”
“但……终归还是要有人主持大局的,既然如此,四派不论先后,岳公子这牵头人,就不要推脱了。”
岳澜应承了下来,道:“先前封禁的纸鸢坊可以重新开了,之前雇佣工人的模式,我想也可以再使用了,咱们潍远县的纸鸢,终有一日,会如这牌匾所言,名扬四海。”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众人欢笑。
顾掌柜从人群中探出头,端着瓷杯道:“名扬四海是其一,也必须百代相传才是,我已决定,开始将唐派组织起来,广收学徒,我年岁不小了,莫叫唐派失传,只是……”他叹气,“我那书画,就没人传了,原本想留给小风,但他不肯回来,往后咱们纸鸢一行定能乘风直上,也不会缺钱了,要不我叫小风回来吧,你们觉得呢?”
三人的笑意渐收。
孟寻道:“我跟您保证,往后我一定好好跟着您学,把您要教的东西学会。”
顾掌柜惊愕看他:“你当真,可是以前要你来跟我学,你都是生不如死的表情,这怎么……突然变了?”
孟寻慢慢去掀怀中骨灰坛上覆盖的布幔,掀到一半,有人说话,他手里布幔又落了回去。
此时面前的人们,都是喜气洋洋,几乎要载歌载舞,这不是个好时机,好不容易得来的尽兴的喜悦,没人忍心打扰。
那说话的是其中一位纸鸢艺人,他到岳澜身边笑道:“我记得,岳公子说,待到咱们这一众人重聚,有事情要与我们说,如今这行前路可探,有没有人能找到王老,是不是该请他回来了?”
严先生眼前一亮:“说得没错,我托人去找找看,这下,他总该愿意回来了。”
众人言笑晏晏,至天黑方散去。
长清斋厅堂内,孟寻一拍桌子:“我决定不告诉顾掌柜,等他哪一天非去找小风不可,再跟他讲,这骨灰坛,先摆在我们这里吧,我以后……便跟他好好学,也叫他心里好过些,至于长清斋,就你们多费心了。”
另两人颔首。
孟寻又问:“大师哥你要跟他们宣布什么,你与师父的事儿吗?”
岳澜点头,看身边女子,见她面上微红,但未有喜色。
他们都知此事并不容易,明明与外人无关,可既然在此立足,又如何真能做到全然不顾外人看法呢?
惊世骇俗的爱情只存在于戏本中,现实里,就有诸多顾虑思量,那戏本中的人大抵都是有情饮水饱,可他们还得要柴米油盐。
不能不顾,唯有叫他们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