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柔看他一手端碗,一手捏着汤匙,那天青的瓷色映着白净的指节,细细地、簌簌地,的确轻颤不止。
碗里的粥几乎荡起涟漪来,肃柔看得悬心,看来他真的病得虚脱了。在他哆嗦着舀起粥汤,勉强喝了一口后,她还是软了心肠,接过碗盏道:“我来吧。”
终于……赫连颂心下暗暗高兴,以至于明明那么平常的荷叶粥,也吃出了分外甘甜的味道。
一切得来不易,只有他知道。陇右人不爱欠人交情,尤其是拿命换来的交情。他想了很多办法试图报答张家,但那样平稳殷实的人家,并没有哪里用得上他施以援手。想来想去,只有以身相许,张律为了护他而死,自己把捡来的这条命回报在他女儿身上,日后就两清了。
可是说两清,其实又不尽然,越是往来交集,就越多牵绊。这个张肃柔,一本正经的样子看着真有趣,她像一尊完美的佛像,八风不动,太上忘情,而立之年才能练就的沉稳,过早地出现在了十八岁的年纪。若说多喜欢她,倒也未必,天底下的婚姻不都是这样吗,先定下终身,再慢慢发掘感情。他有预感,如果真的能和她长久在一起,应该也是一段不错的人生经历吧!
肃柔呢,想的没有他多,一心快些摆脱他,天这么热,回家纳凉喝白醪凉水,不比在这里蹉跎强吗!
好不容易把粥喂完了,回手把碗放在女使的托盘上,她牵了牵袖子站起身道:“王爷好好睡一觉吧,我回去做了山海兜,让人给你送来。”
奇怪,她要走,他居然还有些不舍,迟疑着说:“留下吃个便饭吧。”
肃柔说不了,“晌午要陪祖母用饭,王爷的好意心领了。”微微福了福身,便从他的卧房退了出来。
乌嬷嬷在边上引路,笑道:“今日多谢小娘子了,我们公子执拗起来,也只有小娘子能劝解。”言语间把人高高捧了起来。
肃柔对今日的经历表示无从谈起,莫名其妙登了嗣王府的门,莫名其妙当了一回老妈子,还接了个给人做点心的活儿……坐在车上犹在自省,“我管人家的闲事做什么。”
雀蓝说:“也不算闲事吧,毕竟小娘子和嗣王定亲了,就算做给人家看,也要表现出个热络的样子来。”
肃柔叹了口气,“男人家,大暑天里竟然病了,他的身子也太娇贵了。”
雀蓝不假思索,冲口打趣:“没准人家就是为了哄得小娘子登门,才有意染病的。”
肃柔取笑起来,“那他也太老实了。”无论怎么样,答应了人家做小食的,到了家便一头扎进了厨房里。和厨上的婆子要了蕨菜、春笋和鱼虾,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切丁拌匀,包进薄如蝉翼的粉皮里。做成后的点心卖相极佳,精致的三角中透出若隐若现的馅料来,山中美味与河鲜相遇,所以便有了好听的名字,山海兜。
做得略多些,一半让付嬷嬷送到嗣王府去,嘱咐那边的厨子现蒸,一半带进岁华园,和祖母、姐妹们同吃。
太夫人笑着问:“今日怎么有这样好的兴致下厨?”
肃柔不好意思细说,只道:“多时不做手生了,祖母尝尝味道怎么样。”
大家都低头细细品鉴了一番,绵绵说:“这就是禁中的味道啊,贵人们果然会吃。”
巨贾人家出生的绵绵吃惯了山珍海味,连她也觉得不错,可见这小食确实精致爽口。
大家就着清风用饭,各自还小小喝了一盏定州瓜曲,席间太夫人说起打听回来的消息,告诉绵绵:“左司郎中家的公子人品好,才情高,在汴河南岸开设了一个药局,对贫户只收本钱不取息,和人打听,没有说不好的。登封县开国伯家的公子呢,还在读书,今年秋闱放榜再看中不中举。反正是有爵之家,实在不成还可荫个环卫官,前程倒也不必担心。”
大家都看向绵绵,不知她会作何选择,好半晌才听她嘟囔:“只收本钱不取息,只怕我爹爹嫌他傻……”
这就很明白了,从家境上头挑选,登封开国伯家毫无悬念地胜出。剩下就是那家公子的样貌如何,太夫人道:“说是五官周正,长相算不得多俊俏,寻常人中也过得去。过几日让你三舅舅邀人品茗,你远远看上一眼,好不好的,再作定夺。”
绵绵赧然应了,边上的姐妹们眼风往来如箭矢,至柔瞥了绵绵一眼,“可要仔细相准了,有爵之家常出纨绔,表姐可别稀图人家的爵位,被人骗了。”
绵绵顿时气得瞪眼,“你就不能盼着我好?天天给我泼冷水,存的什么心!”
太夫人低低斥了至柔一声,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五妹妹说的也没错,高门大户最怕宠溺过甚,倘或遇上个靠不住的,可要后悔一辈子的。”
绵绵如今是你说归你说,我自岿然不动,反正就是铁了心要嫁高门,也不图旁的,就图日后脸上有光。
她找了个很想当然的理由,“外祖母,我从生下来运气就好,如今要出阁,未必会遇见那么不堪的郎子。”
大家见她应得轻飘飘,便不再说别的了,反正定亲总是一件高兴事嘛,又去盘算着姑母什么时候回上京,当真要过礼,家下爹娘总要在场的。
肃柔忙了好几日,赁房子的事没有办成,力倒是没少出,午后回去好好睡了一觉,人才恢复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