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为疲惫而压抑的声音未能穿过少年身边那些血腥味道便彻底消散无踪,风声很大,他的耳朵在震颤嗡鸣着,似乎是因为先前受过极重的伤的缘故,此刻还在不住地向外淌着深黑色的血水,万篱顿了顿,在浑身的剧痛与隐隐的绝望中握紧了身侧染血的长剑。
绝望并非是源于他自己,反而更像是此刻这具身体承载并遗留下来、最终留给他的印记。
“数次违背至高之月的意志,又将神的言语传给低贱的造物构成亵渎,直至起源塔因为你而陷入自古未有的血腥战争,千万年的功业毁于一旦,不杀你,我们又应该杀谁?”
万篱转过身,目光落在一张老朽但严肃怨毒的面孔上,身心因为那番话而微微颤动。
他从未听说其人所述言语中的事件,因为这原本也并非是他曾经历过的生命片段,但由于机缘巧合,结合当初起源之神白因在黑暗领中告诉他的无数往事,他逐渐意识到此刻这具身体的主人,便是当初创造世界、引领乌灵人大军对抗诸神,又最终落败死去的神灵雷爵。
古籍记载中能够行走世间的死者也是在传说时代结束之后才悄然出现的。
凋亡大道上的亡者与灰火之轮赐予神侍的力量有关,而灰火之轮便是雷爵灵魂的碎片。最初创造这个世界的神灵自然拥有操纵改变这个世界的能力,这些能力通过灰火之轮具象化,便是千年晨星口中的神灵恩赐,至于所谓的南北战棋,无限聚合收拢的灵魂……
那自然便是为了未来某天雷爵的灵魂能够再度聚合一处,万篱不了解神灵,但隐隐觉得既然花费如此漫长的时光执着于这件事情,自然有其必要性,雷爵,很可能会借此复生。
他瞥了眼远处站在破朽神殿阶前的格绯,开始回忆起多年前与女孩共历的那些事情。
这个来自雅木的丫头其实很特殊,万篱最初在沙漠上突然愿意帮助她,起先他以为是因为女孩让自己想到了儿时的奈奈。直至现在意识到如此多的事情,他才恍然发觉其实自己与女孩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见过,至少,她曾在石阶上望着他,他曾在她面前执剑。
但是身边的战场没有给万篱更多的思考机会,因为所有人都已经他早已认清罪孽,不过是在做些无谓的啰嗦以拖延时间,为自己争取最后的就机会,也许,就连格绯也如此想。
嘶哑的怒吼声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无数草叶摧折湮灭,少年环顾,原野上跃动着光辉。
“你的选择似乎永远都不会改变”,没人说话,但万篱听见了脑海中浮现的话语声,目光下意识对上始终静立的女孩,“而我,也永远都无法真正了解你,更何况,要去爱你呢?”
话音落下,他只觉得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阶前女孩已经不见,四周所有的景象声音都消逝无影,咒术师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只是觉得没有归属,所以显得有些无聊乏闷,又想让那些耳畔的风始终吹拂着,随便带自己去哪里都可以。
想着这么多年来走走停停直到现在,仅仅是为了让身边那些熟悉的人能够安然无恙,不论发生都能有谁陪伴在自己身边,但过了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的事情,愿望却依旧未实现。
想来,当年雷爵独自面对那么多人的时候,应该也是怀抱着相同的心情吧,原本身边应该站着那个万篱始终不知姓名的女人,本来手下已经拥有了乌灵人的浩荡军队,但最终依旧是一个人站在血腥的风中面对无数人的责骂,面对来自几乎整个世界的恶意。
差不多,所有无谓张扬的执念都应该停下了,因为看似,永远都不会再实现了。
“我始终是北疆最强的咒术师,那些蠢货如何能够明白……”
万篱顿了顿,他听见身边有人颇为不满暴躁地怒吼道,那声音很熟悉,但他想不起是谁。
“少爷我会成为家族的荣耀的,既然神灵眷顾我,我便不会再让你受别人欺负!”
“哪怕只剩一个人,哪怕永远孤单着,我也能够守护住……守护住夜巢与黛冬城。”
“我是天赐之人,天赐之人怎么会那么容易死去呢?”
无数的声音让他恍然觉得自己正站在热闹的集市上,听着那些或骄傲或恼怒或执拗的话,看着无数的人与风景走近远去,万篱有些茫然无措,回忆点点滴滴汇成千万念想。
淅淅沥沥的雨水浇灌着地面上的血迹污泥,浇灭不断蔓延的火势,然后啪嗒落在男人惨败枯槁的脸庞上,只是靠着墙稍许喘息,撑伞的家伙看起来又比先前苍老了许多,满是深刻褶皱的面孔上竟已经让人隐隐分辨不出具体的年岁来,只是觉得极老,像枯死的老树。
倾倒的建筑已经化作焦黑,此刻仍在呲呲地冒着刺鼻的热气,灰火之轮的印记逐渐消隐,夜幕之下的世界再度归于平静安详,他拭去脸上血迹,没再费神费力去检查任何人的尸体。
今夜一战,乌凉城其实并没有受到丝毫损伤,但既然已经死掉了一个神眷之人,那便是惨败,唯一让他稍感宽慰的,便是自己有机会能够汲取两个死者的力量,再上一层楼。
思及此处,他宽厚的身体突然猛然震颤了一下,目光扭转,死死盯着远处的街道。
他没有感受到万篱留下的灰火之轮气息,尽管先前的斩击的确落了很远,但再远的距离对于灰火之轮来说都不过一瞬的时光便可到达。所以即便他根本不想承认,也不禁开始怀疑,也许对方也许没死,思及此处,他又吐出一口血水,挣扎着想要就此站起身来。
但男人没能站起来,他的肩膀被一只有些娇小的手掌稳稳按住了。
“你快要不行了”,来人的声音有些稚气,却又显得十分认真,“所以,还是换我来吧。”
在强行压抑住胸口涌来的一阵烦闷气息后,这名始终无比骄傲的神眷之人呻吟着,终于勉强睁开眼睛,沿着那只瘦小的手臂向上望去。站在他身后断墙边上的是个戴着老旧面具的孩子,看年纪约莫十一二岁左右,因为斗篷下面的长裙和身体曲线,他断定对方是个女孩。
但这些细节并不能代表什么,甚至,无法让他脱离彻骨的绝望觅到一丝生机。
墙边,撑伞人极为疲惫地叹息一声,继而闭上双眼,整个身体都软了下去。
丝丝缕缕的黑色阴影自男人的手腕处散发出来,汇入女孩身体,竟不像万篱过去所见那般外泄分流,眨眼之间,虚无之影便夺取了所有灵魂碎片。尔后她拾起男人丢下的油伞,左手展开,朝向此刻阴云密布天空,寒风吹过,便有无数道宁静平和的气息自她指尖散发出来。
搭肩抬手,这个渺小却无比神妙的世界便在刚才那个刹那,更换了一个主人。
女孩在雨中耐心等待着,等待着极远处的破碎街市上能发生什么变化,虽然看不见,但虚无之影可以感知到少年留在那处细微如同尘埃般的气息,能感受到他残存力量的脉动,即便不知道对方最终会走向何处,她也能够明白,事出有因,必有结果。
无数念无数种可能,不知道,这个与你为敌的世界最终会把你变成何种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