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这样说……”在这样的语言暴力下,蔡军还真哭不出来。他强烈地想谈谈的情绪也没有了,只剩了绝望,“算了。我洗碗去。”
“你真不是个男人你!”她对着他无力的背影跺脚骂起来,“换了别人,早急了,你就算打我一顿都算有本事!我真瞧不起你!”
蔡军想用水声掩盖妻子的骂声,可实在掩盖不住。“还让我尊重你?是人吗?你是人吗?!”
他想,自己如此懦弱,逃避现实,哪怕是慈爱的蒋园长也说不出一句真棒了吧。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他又不想去“幼儿园”了,不如回去上班吧。可第二天早晨起来,他被“幼儿园”放松的氛围吸引着,还是回到了那个教室里。
今天有主题课,讲的是“我和我的身体”。
蒋园长把这些人都当成真正的幼儿,仔细地讲着人类的器官,当然不只是生殖器官,还有鼻子、眼睛、四肢、大脑。可蔡军面对那些图片,却非常不自在。都是大人了,谁还不知道这些?可每个人都认真地听着,认真地讨论。
“我讨厌别人碰我的头。”一个女孩说,“我长得特别矮,老有人摸我头,真讨厌!”
“我讨厌别人推我,尤其是在地铁上。”另一个人说。
“我讨厌别人碰我任何地方。”不知怎的,蔡军脱口而出。每个人都安静下来,等着他说下去,“我讨厌看到这些图片,讨厌听什么生殖系统,讨厌生孩子,讨厌睡觉。”大概是因为大家都很包容,在这样放松的地方,蔡军特别容易落泪。“我讨厌我老婆,难道不喜欢干那件生孩子的事就不算是个人了吗?我恨孙伯伯,他那么爱干那件事,他才不是个人!”蔡军的头脑一片空白,但还是接连不断地说着,“他趁我去他家找孙小童玩的时候,把我拖到里屋去猥亵,第一次的时候我才九岁!什么也不懂,可是太疼了,太疼了!为什么要伤害我?!我对我爸说的时候,他为什么要打我?为什么说我从小不学好?为什么还跟孙伯伯称兄道弟?!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蔡军失控地哭着、哭着,却突然陷入了迷茫。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件事已经隐藏在心里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这样脱口而出?难道他不怕被骂不正经了吗?不怕被指责妄想症了吗?难道他好不容易身处这些温暖的人之间,却又要失去他们了吗?回过神来,蔡军发现,教室里很多“小朋友”也同情地哭了。蒋园长蹲在他面前,温柔地说:“谢谢你把这些说出来。”
“你什么也没做错!”
“你老婆太过分了!”
“小朋友们”七嘴八舌地说。蔡军发现大家都对他更和善友爱了,谁都想跟他一起玩。还有几个“小朋友”,放学后加了他的微信。“咱们永远都是好朋友。”他们对他说。
原来如此啊,蔡军想。是他们先给了他一股力量,就像“你可以说的,我们能理解,我们能接纳”。而他已经等了太久、忍了太久,一直在期盼着能有人倾听他、接纳他啊。蔡军又哭了起来,哭得又委屈又喜悦。
这一天蔡军回到家时,感到自己的内心被洗过一样轻松和干净。从没说出过的秘密终于说出来了,被相信了,被理解了,被接纳了。但他也知道,这轻松的感觉只是一时的。事情还远远没有解决。
他妻子回家时,穿了一件很漂亮的连衣裙。早些年她刻意打扮总让蔡军紧张,这些年,她早就把打扮换作了羞辱。蔡军很擅长观察人,他立刻发现了今天妻子特别漂亮。
“漂亮吧?”她笑得很明媚。
“漂亮,这衣服很适合你。”蔡军真诚地夸奖道。
“哈哈,你觉得漂亮,别人也觉得漂亮。今天有个大哥问我什么时候离婚,说他到时候绝对要追到我。”
蔡军知道这句话是人身攻击的开始。但他就是不知究竟该如何回应她才会满意。她又得意扬扬地说:“我说,等什么离婚啊,反正现在我就跟单身差不多,还不如就先谈着呢。你说呢蔡军?”
她漂亮地笑着,眼神里却全是鄙夷和讥讽。
“不用,咱们离婚就是了。”蔡军说。
蔡军和他妻子,适婚年龄一见钟情。他爱上她的高挑美丽,她也爱上他的俊俏。蔡军即使现在快四十岁了,乍一看也像一个花一样的美少年。他白皙、俊朗、温柔,讽刺地说——是男女都爱的那种可爱的容貌。婚后,他妻子很快发现他的冷淡,他的冥顽不灵,勾引也勾引过,哀求也哀求过,哭闹更别提了。随着催他们要个孩子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她终于开始了对他无尽的羞辱。仿佛羞辱他、殴打他、强迫他,才能抚平一点点她心里的创伤。
蔡军知道妻子有她的需求,也有她的压力。但他没想到的是,她对他原来还有很深的感情。听到他冷酷无情地提出离婚,她崩溃了。这个个子跟蔡军一样高、像运动员一样健美,从未有机会在丈夫面前示弱的女人,哭成了一个孩子。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你就这样不要我了?你忘了咱们过去有多好,你说我就像歌里唱的太阳,蔡军,你都忘了吗?”
蔡军不知怎样安慰她。她扑进他怀里,他僵硬地环着她的身子。手臂的冷硬她一定感受到了,她哭诉着:“我对你太凶了,那都是因为爱你!要不是因为爱你,我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干脆随便找个男人出轨?我爱你,别不要我!”
想着把心里话说出口,竟然还能面对比无尽的羞辱更难的情况。蔡军又想放弃,但他却想起了今天在“幼儿园”里,大家给他的支持。
“小妹,你听我说。”不知多少年没有这样叫过她了,“我真的没办法跟你同房。”
她抬起头来惊慌地说:“你怎么了?生病了?没事,我带你去看医生,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能治好!”
“不,不……”蔡军尴尬地解释着,“这是心理问题,你不是问我最近请假去做什么吗,就是去做心理治疗的。”
“心理问题?你有什么心理问题?别听他们胡说,都是骗钱的……”
“我不能跟你说,心里接受不了,但希望你能理解:我小时候受过心理创伤,所以现在每一次同房都非常痛苦。”
“小时候的事谁还记得啊,你不要想了不就完了吗?你不是神经病,别跟疯子学,还去做什么心理治疗啊!”
“小妹……你没经历过所以不明白,但这事根本不是能不去想的……”
“好,那你说说,你究竟受过什么创伤?早恋了?这事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不是早恋,我说了这事情我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说?你是不是对不起我了?你现在就是为了别的女的要跟我离婚是不是?”这是扯到哪里去了,妻子只能想象到这里了。她真的能理解吗?蔡军觉得自己又快要缴械投降了。但他拼命耐着性子撑着说:“真的不是早恋……也不是什么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