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别再嘴硬狡辩了,儿媳妇您不心疼也就罢了,亲儿子您能别再欺负了吗?现在是我夜里带孩子,您白天就配合我,慢慢给孩子纠正过来,行不行?!”
“我……我怎么针对她了?我到底哪里欺负她了?”
“您觉得您年轻时候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奶奶一点忙也没帮,您受苦了。我奶奶好歹没折腾得您一宿一宿不能睡觉吧?您一个人拉扯我,想怎么带就怎么带,我多好带啊,您不是说了吗,把我往被子里一放我就在那儿待一天不动。我奶奶天天追在屁股后面骂您后妈了吗?骂您心狠了吗?您自己奶也不好,我奶奶天天骂您没用了吗?更何况,小雪没奶就是您害的,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本来油水就多,营养就好,您怎么说也不听到底跟谁置气呢?!”
刘芳被儿子劈头盖脸训得找不到北。他过去不都是说尽好听的吗,什么老婆年轻不懂事,老妈最厉害,多担待。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亏我还觉得你孝顺,闹了半天在这儿等着我呢!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跟别的白眼狼也一样!”
“我不是白眼狼,我是黑眼狼!您看看我这黑眼圈。”儿子指着眼睛(左扌右享)了上来,“我这才半宿!她呢?三个月,一百天,一百宿!她能不产后抑郁吗?她能不自杀吗?她拉了自己手腕子一刀,就在这厕所里,流了一地的血!我跟哥们儿喝酒到半夜回来发现的,幸亏口子不够深,不然您孙子就没妈了!”
“什么?!”刘芳大惊失色。她这才懂了儿子为什么突然态度大变,为什么凡事哄着儿媳妇。她不过是想多做点,挣个好名声,也不过是看不惯儿媳妇不领情的德行,怎么就差点把人给逼死了呢?
她心里一慌,眼泪也掉下来。“可是妈心里也不痛快啊,孩子!妈也不是故意欺负小雪,谁能想到白天里抱抱孩子她夜里就那么苦呢?是,她是跟我说了,但我没信啊!谁疼孩子不是抱着不撒手,妈没想到啊!”
“您好好地过来帮忙带孩子,干吗非得不合常理地疼孩子啊!”
“我这不是怕落埋怨吗?我不就是怕不落好吗?当年你大婶伺候你奶奶的时候,不就是因为懒骨头不殷勤,吃力不讨好,被人指着骂吗?”
“谁指着骂您啊?真是搞不懂。我这好好一个家被您折腾成什么样了,还不如请月嫂请保姆呢!”
儿子这天脾气很不好,刘芳回到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早晨她醒来时,一把老骨头难受得不行。她心里想:儿媳妇平时得多难受啊。可见到儿媳妇神清气爽从屋里出来的样子,她又涌起无名火来。“你倒是睡了个好觉。”
疲惫不堪的儿子听了,使劲瞪了她一眼。她拉着个脸对儿子说:“孩子给我吧,你快去睡会儿。”
“您就甭添乱了,今天我就跟这孩子死磕了!”儿子举起准备好的玩具、绘本说,“就我们爷儿俩,今天就商量商量,不抱着怎么就不行!”
儿媳妇听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厉害,还是你有办法。”
“你们俩都甭操心了,一块儿出门吧!”
婆媳俩被推出门外,儿媳妇冷冷地问:“妈,您去哪儿啊?”
“哼。”刘芳到底拉不下面子,“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人家蒋园长不是也邀请我去上课了吗?”
“是。那您就来吧,这儿挺有意思的。您就记着,进了‘幼儿园’,咱们就是‘小朋友’了,您把我当同龄人,咱们谁也不跟谁较劲。”
刘芳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地跟着儿媳妇进入了这所“幼儿园”。蒋园长说,在这里,人人都是“小朋友”。想说什么说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但是,不许互相欺负,也不许阴阳怪气,要好好地平等地说话。
刘芳见这里老老少少,啥人都有,竟然还有跟她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儿,便觉得这城里人的“幼儿园”真是极不像样。儿媳妇在里面活动,也不介绍介绍“这是我妈”。那些小年轻见了她,不喊大娘不叫姨,竟然叫她“小芳”。
刘芳听好几个人喊她“小芳”,心里头竟然觉得好笑。“得有五十年没人喊过我小芳了。”她悄悄对着儿媳妇耳语。
“这名字还真不错。”儿媳妇在这里状态挺不错,脸上也有笑容。
刘芳无事可做,四处找人聊了聊。大伙儿固然和善,可谁都是一副跟她平辈的态度。一个上午过去了,刘芳本人是谁、有什么过往、是什么辈分都无人关心,她竟然神奇地自在了起来。
下午时,她总算见着“讲课的”了。蒋园长来上课,主题是:我的朋友最擅长的事。
刘芳还以为上课说说自己就行,谁知竟然要说别人。这班上其他人早就认识,互相找了个对象说了人家擅长的事,一个个说得有板有眼很是详细。轮到刘芳了,她哪儿有什么选择啊?全班她也只认识自己的儿媳妇啊。
“那我就……说说小雪吧。”儿媳妇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坐在小板凳上抠手。“我这儿媳妇呀,”她话一出口,大家都偷笑,可她没感觉到,磕磕巴巴地往下说,“我头一回见,就觉得长得真俊。洋气!也不知道跟我们穿得有啥不一样,一瞅就是亮眼!我看哪,她最会的就是穿衣裳打扮。”她想了想又说:“哦,哦!不光会打扮自个儿,还会打扮我!年年给我带的衣裳啊、包啊啥的,我一上身哪,儿子姑姑见了都问我哪儿来的,怎么那么好看!”说着,她又想到了:“我那孙孙,她也打扮得漂亮!那小衣裳、小围嘴,哎哟!把我小孙孙打扮得别提多逗人了!”
刘芳想起孙孙可爱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做出了一副矫情蜷缩的姿态来,引得别人大笑。
接着便轮到儿媳妇了。儿媳妇笑着说:“那我也说说小芳吧。”
大伙儿听了“小芳”两个字又笑,刘芳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儿媳妇便说:“小芳最擅长的事就是做饭。”
刘芳听了,满脸的笑容骤然消失了。
她心头最大的委屈,就是刚来儿子家里时。那时儿媳妇刚生产完,还在躺着养伤。她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地一天三餐做着功夫菜,这三餐之间,又是鸡蛋醪糟,又是红糖稀粥,就怕差着儿媳妇一口。可甭管费了多大劲端到儿媳妇床边的饭菜,都不见儿媳妇一个笑脸。开始她只觉得儿媳妇学人家爱漂亮怕胖,可刚生完孩子的哪儿有不胖的。她不管不顾,一味哄着往下喂。出了月子,向来清瘦苗条,连孕期也没长几两肉的儿媳妇,脖子都快看不见了。
她忘不了儿媳妇那不识好歹的面孔。
看来,眼下,这儿媳妇是要在众人面前拿她开刀了。
“小芳就是最会烹饪,要说哪样是拿手菜,我说不出来。她就连糖拌西红柿也比我拌得好吃,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大伙儿都笑,刘芳却不笑。
“我的妈妈在我三岁时就去世了。我记忆里,从未吃过亲娘做的饭。可小芳就是这样一位妈妈,她怕你饿着,什么时候上她家去,离得老远就能闻见好吃的香味。以前我一年到她家去一回,去之前,我总要把健身卡、减肥套餐都提前办好,因为去一回就能胖三斤!”
刘芳还是没有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流了下来。
“可是她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儿媳妇突然说,又马上道歉:“对不起,我跑题了。”可蒋园长鼓励她继续往下说,她就继续说道:“我这个人,没有妈妈,从小跟爸爸长大的,大大咧咧,不懂得她的心情。她一钻牛角尖就出不来,弄得自己老不高兴。她不高兴的时候,做的饭就特别咸。我估计是玩命往里头放盐撒气呢!不健康是真不健康,可是味儿特足,反而更好吃了!”
同学们都笑了起来。
刘芳心里百感交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掉眼泪,周围的人却装看不见。给她留足了面子,也留足了擦掉眼泪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