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红安被介绍了无数对象。她如今中年离异,还是很漂亮,“身价”却暴跌。无论对方长什么模样,做什么工作,带不带孩子,蒋红安一见面总是先问:“我要专心忙事业,你能不能接受?”
“你这是怎么回事?”老父亲气得够呛。跟她见过面的人回来都说,她这个人气质好,又是教育领域的,就是实在是一个女强人,高攀不起。这话说得客气,实际上就是在说她不顾家,态度不好,瞧不起人。“你干脆别干了!别的女人做幼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自己今后的孩子提供好的条件。谁不是结了婚就把生活重心放在家庭?你倒好,本末倒置!”
蒋红安不跟父亲争执,她知道观念不一样,争也是白费工夫。她说:“我也不是不想再找,是人家真没看上我。”
就这样一位接一位相亲过去,时光飞逝,她已经三十七岁了。
个人生活没着落,毕业的孩子却桃李满天下。董建年年都来看她,小伙子越长越高,性格也越来越好。他小学毕业时,已经比蒋红安还要高了。他在幼儿园里陪着小孩子玩闹,给他们读书讲故事,蒋红安眼前一花,倒觉得他像一位不错的老师。放学了,董建留下帮她打扫幼儿园,整理书本和玩具,十几岁的孩子绷着个脸,倒像有心事的样子。
“蒋老师,我爸爸回家了。”
“真的?!”董建最大的愿望就是爸爸能回家。他的奶奶在几年前去世,如今他寄养在舅舅家。连妈妈都跑了,舅舅更不待见他,他名义上由舅舅抚养,实际上一直一个人生活在奶奶留下的空屋里。现在爸爸终于回家了。“你一定很高兴吧?”
“我很高兴。”董建说着,脸上却没什么高兴的神色,“我问了爸爸好多问题,他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会坐牢,原来他是为了给朋友出一口气才打伤了别人。我爸爸不是坏人,我真的很高兴。”
“太好了,我也为你高兴。”
“但是……”他难过地捏着衣角说,“我爸爸要带我到深圳去发展。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蒋红安听说深圳是个生机勃勃的新城市,董建爸爸这样计划,确实有道理。“那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我走了就不能回来看你了呀。”董建皱着眉头说,“不过你对我说过的话我会永远记得。”
三十七岁时,朋友介绍了一位性格十分腼腆的男士。他一见到蒋红安就倾慕不已,她的善良和聪明,她的气质外貌出类拔萃。他又听了她做事业的想法,佩服得不得了。蒋红安说:“我工作很忙,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容易了,再要照顾家恐怕就力不从心了。”男士说:“用不着你照顾家,我会把你照顾好。”她又说:“我已经过了岁数,再想生孩子恐怕不可能了。”男士又答:“咱们两个人好好地过日子,没有孩子我不在乎。”
她就这样再婚,丈夫温柔极了。他的承诺全都兑现。一日三餐、按摩调理、出行办事,他事无巨细把蒋红安照顾得妥妥帖帖。“蒋老师的老公好爱她”,连小朋友们都看得出,“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星星。”
蒋红安便安心忙着自己的幼儿园。她把幼儿园一步一步地扩大,不光做得十分完善,也把自己多年来读书和工作的心得写成了书。这些书都是给家长们看的。她已经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沉稳。她知道每一个暴躁的家长、自私的家长、冷漠的家长,都有自己的问题。他们也需要一个温柔的老师。而她的年纪渐长,也终于有了这样的资格。
四十五岁这一年,发生了一个意外。
蒋红安竟然意外怀孕了。
谁能想到,一辈子甭管怎么努力也怀不上孩子的人,已经是个“老太太”了,竟然怀上了。丈夫开心极了,他原本就把蒋红安视如珍宝,如今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这么一来,蒋红安便觉得十分难开口。纠结了许久,她好好跟丈夫谈,不想要这个孩子。
年纪太大,生孩子的风险太高。幼儿园这时正面临着迁入新园区,环境、教师、招生,海量的工作等着她去做。一本新书正在孵化,她也不可能躺着不动。
谁知丈夫这样一个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人,这回却咬死了不同意。见到蒋红安拼命坚持的样子,他哭了。他说自己为蒋红安做了这么多,只想要一个孩子,只要她给自己生一个孩子。
蒋红安心软了。她约好了诊所的时间也没有去,丈夫勒令她卧床休息,她也照做。可那一天下午,幼儿园打来电话,说有个孩子爬树摔下来骨折了,她便杀到幼儿园去,谁知从幼儿园回来的路上,便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热流。
这孩子,还不如不来。他来了又走了,夫妻俩相亲相爱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又开始争吵,互相指责。蒋红安发现丈夫心头有很多积怨。原来这么多年她以为的理解和关爱竟然是建立在缺乏沟通之上的。失去的孩子就像打开了他的一道闸门,使这些挤压的怨气十倍二十倍地喷薄了出来。每当她尽力想要跟丈夫好好谈谈时,丈夫便说:“我这样的态度都是被你逼的!”
她只好花很长很长的时间工作,夜里也躲在幼儿园里读书写稿。一天傍晚,孩子和老师都离开幼儿园了,保卫却说有人来找她。她远远地看到来的人高高的个子,却有一只袖筒明显地空空荡荡。蒋红安很高兴,招手喊他:“董建!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董建上初中后,跟着父亲去了深圳,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也是个中年人了。可他站在那里的样子还是当年的小朋友,而蒋红安向他招手的样子,好像又变成了十九岁的少女老师。
“老师,我回来创业了。”做这个决定很艰难,但他提起要做的事情,眼睛里闪闪发光,又自豪又不好意思,“您一切都好吗?”
“挺好,挺好!”蒋红安环视着这个倾注了自己毕生心血的幼儿园,“你看,我们现在有这么大的教学楼了,孩子也很多了。”
“那您自己呢?身体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实际上,身体的损伤和婚姻生活的煎熬使她气色很差,谁都看得出来。董建担忧地望着她,蒋红安就叹了口气说:“人哪,劲使在这个地方,忽略了那个地方,就要漏气。我是天天年年地忙着办幼儿园、做教育,家里呢,吵翻天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一个女人,事业成功,家庭失败。你说,这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董建听了没有作声。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定义您成功还是失败。在我心里,您是天底下最成功的老师。我记得您当时对班里的小女孩说,你是最棒的,谁说女孩子不如男孩子,你都不用听。因为他们说得不对。您也是,凭什么家庭失败了,作为女人就该是失败的呢?”
四十八岁,蒋红安终于结束了第二段婚姻。父母也老了,他们对她再失望,到底也无法再说她什么了。她又工作了十年,退了休,一个人住,一个人买菜、做饭、看看电视。实在闲得难受时,她就到幼儿园里去溜达溜达。看看年轻的老师有什么难处,看看小朋友们好不好,看看幼儿园门口的家长们见到自己孩子时的笑容。
一天,当她站在那里笑眯眯的时候,一位妈妈扑了上来。这家长也三十多岁了,可她却一把抱住蒋红安的胳膊,扭股糖似的撒起娇来:“蒋老师,你还记不记得我呀?”
蒋红安定睛一看,是她年轻时教过的一位小朋友。“丹丹!是丹丹吧!”
“是我!是我!我把我的小孩也送来了!”
毕业的学生回来看她的多得很,他们也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小孩送进蒋红安的幼儿园。这个叫丹丹的毕业生却特别能撒娇,因为她没想到蒋园长竟然已经退休了。小孩来了好几天,终于逮到蒋园长。
她揪着自己放学的小孩一路黏着蒋园长,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啊,有时候又累又沮丧,真想再回您的幼儿园当几天小朋友,充充电,打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