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要求你这样做。”王晓杰面无表情地说。
“你……你现在真是变得一点良心也没有。那时我们单位组织去海边玩,大家全去了,只有我在家监督你复习。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的吗?说我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
“我当然记得。”王晓杰冷笑了一下,“因为你没有去,每天都在用这个来说我。那次我明明考得挺不错的,你却比什么时候都不满意,因为我没对得起你的牺牲。”
“本来就是,付出才有回报!我付出了,没得到回报,不应该生气吗?”
“什么样的回报才算合适?我已经如你所愿考上清华了,你觉得够了吗?没有!你对我说,少得意了,在清华拿个年级第一再回来说话吧。”
“严格要求有什么错?你考上清华不是应该的吗?再也没有像我这样对孩子上心的妈妈了。你考上清华又有什么了不起,失业三年,自甘堕落,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一提起这三年,晓杰妈妈又擦起了眼泪。
又来了。王晓杰面无表情地想。每当他妈妈一不高兴就要提起他这辈子的各种“不乖”,简直是“如数家珍”。现在当然又添了一条,“让人笑话她三年”。
算了,何苦再听这些呢?王晓杰又回屋锁上了门。
一锁上房门,他就仿佛回到了绝望但怀抱着奇怪的希望的三年。这个房间就是他的洞穴,他就像某种被追赶了一生的野兽似的,躲在这里。虽然寒冬要来了,总要找些吃的,但饿死也比出去被吃掉的好。
就在这个绝望的时刻,许苑来电话了。
“你干吗呢?”
简单的一句朋友间的问候,使王晓杰从绝望中复活了。许苑问他:“吃饭了吗?出来玩会儿不?我闺女今天去朋友家住啦。”
许苑说想去蹦床馆,看着孩子们在里面玩得特别开心,她也想玩。但需要一个人跟她一起去,给她壮胆。两个人一起去了蹦床馆。王晓杰坐在蹦床馆的角落里,看着许苑在里面尽情地跳着,也跟着开心起来,站起来加入了许苑的疯癫。整整跳满一个小时,王晓杰想:跟朋友在一起太快乐了。如果以后再也不会孤单一人该有多好。
“你有什么打算?”跳完了,两个神清气爽的大人跑去吃冻酸奶,“要不要再找个男朋友?”
“找男朋友干吗?我从来没这么好过。”许苑笑呵呵地说。
“不管你找不找男朋友,我都当你的好朋友,行吗?”
“当然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许苑笑得很甜,是小朋友的那种甜。
“那你愿不愿意听听我小时候的事情?”
每一个进入“成人幼儿园”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问题。王晓杰看起来是一个整洁英俊、聪明平稳的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他应该正在人生最好最好的时候,应该工作,应该恋爱,应该有许许多多朋友。但他都没有。
“我妈妈怀孕的时候读了一本书,书上说如果没有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人类的精英,就是不称职的父母。我三岁学认字,四岁学英语,刚进小学那年,读的书都是世界名著。从小参加各种奥数比赛、英语比赛、演讲比赛,不拿第一没脸见人。我还从小就打冰球,看不出来吧?”
“看不出来。”许苑笑着说,他的身体太瘦弱了。
“冰球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打不好的。我非常讨厌冰球,讨厌体育竞技。但我妈妈说,男孩子必须得学这些。
“我高考是我们省的理科状元,大学读的是清华物理系。考上大学之后,我妈把老家的房子和店面全卖了,举家搬到北京来,陪着我在这里读大学。大学时里厉害人太多,我妈妈让我去做学生会主席。”王晓杰笑着摊手,“怎么可能?”
“老天爷,你也太厉害了!——就算没当上学生会主席,你也太厉害了!”
王晓杰对许苑的称赞不置可否。“毕业之后我去面试了几次,其中有一个公司是我特别喜欢的,就是去做母婴杂志的销售。那本杂志我很喜欢,每一篇小文章都很温暖,也很温柔。我想那些人一定也都是善良的人。然后你猜怎么着?”
“你妈妈不同意吧。”她用脚指头也能猜到。
“我一下子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工作又怎样?结婚又怎样?再生一个小孩,又会像我一样活着。
“我看过一些成功人士的访谈,他们的父母也是非常非常严厉,然后他们功成名就时会很感激他们的父母,会觉得小时候受的这些苦都值了。
“这些东西,我妈妈从小就翻来覆去地给我看。她反复对我说你以后就会感谢我。后来我也在想,那些人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好呢?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惨呢?”
王晓杰不说话了,他盯着桌子思考,许苑也不说话了,静静地等着他。
“大概是因为,我不是他们,没有经历过他们的人生。我看不到他们在失败的时候有没有听过一句没关系,在成功的时候有没有听过一句你真棒,他们有没有在发烧的时候得到过一个亲吻,有没有在想要一个朋友的时候听到过妈妈的鼓励。”
这番话说得极为伤心,王晓杰的表情却格外冷漠。当他抬头看许苑的时候,看到她眼眶里满是眼泪。
突然一个念头闯进了王晓杰的脑中。如果许苑是自己小孩的妈妈,她一定不会再让孩子这样活着了。
王晓杰一辈子都在学习。考试、比赛,拿第一。连朋友都没有交过,更不要提女朋友了。待在房间里的三年,他终于有机会读一读关于爱情的故事,谁知却看不太懂。为什么看到一个女人就会心跳,就会紧张?为什么总想跟另一个人在一起?更奇怪的是,为什么会那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