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寒梧走了,身影如松,脚步沉稳。
他是世家子弟谦谦君子,一言一行从来都是端方雅正,我知道哪怕他是伤心到了极点,举手投足间仍是温文俊雅的从容姿态。
他眼里的落寞与凄凉我自然是看到了,但我能说什么呢?
就算对他说一句“对不起”,也徒劳无益罢。
严大夫拎着袍角气喘吁吁地赶来,当他小心解开刘知熠肩上的衣裳时,那个狰狞可怖的伤口便露了出来,皮肉翻卷,血肉模糊,几乎能看到肩胛的骨头。
秋淳和夏漓带着丫鬟们鱼贯而入,不停捧来清水绷布以及各种药粉药膏。
鲜血淋漓,仍在不断地涌出,我被那可怕的红色刺得眼前一阵发黑,幸亏严大夫手法娴熟老道,一丝不苟地在给刘知熠清理止血,上药包扎。
足足忙了一个多时辰,月影寂寥,已近四更,才一切都处理完毕。
严大夫抹着汗告退了,秋淳向夏漓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即悄无声息地出去,秋淳还体贴地把房门关好了。
我扶着刘知熠去床上躺下,然后攥着他没有受伤的右手,他的手掌仍然炽热滚烫,掌心沁着细细密密的汗。
他一直都是这样,每当情绪极其激动之时,掌心便是这样渗出汗珠来。
“惜儿,你别担心,”他抬眸望着我,与我十指交握,“其实这并不算什么,以前在战场之上,我曾受过比这更重十倍的伤,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我心疼地道:“那你当时害怕吗?”
他说:“害怕。当时我中了毒箭,昏沉沉地倒在一棵半枯死的老树下,耳边杀声震天,鼻子里都是血腥味道,身旁遍布死尸,头顶有秃鹫在不停盘旋,我感觉自己一只脚已踏进了阎罗殿,随时都会丧命在那片偏远的荒原之上。”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昏睡片刻,又挣扎着站起来,”他静静注视着我,“我觉得我不能死,我还有许多心愿没有完成,我不能给自己留下那么多遗憾,我爬也要爬回临京,见一眼我最爱的姑娘。”
我含着泪,脸上却飞起两朵红霞,“油嘴滑舌。”
他微笑了下,“我九死一生的捡了条性命,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奋勇厮杀,我想立下不世的战功,想少年得志,青云直上,那时你可能就会对我另眼相看,不再——”
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住,眸子里光影重重,涩然凝望着我。
“我回到临京之后,确实加官进爵,权势渐大,可是并没有什么作用,你一心只喜欢叶寒梧,仍然丝毫没将我放在心上。”
我抿了抿唇,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他倾诉。
他继续道:“你从不肯见我,我没有机会与你单独相处。不管在哪里遇上,你身边都有叶寒梧陪着,你眼睛里只看得到他,只会对着他笑魇如花,那时我真的嫉妒得快要疯了,甚至想将叶寒梧给杀了,不顾一切地将你抢过来。”
我吸了口气,这个男人,疯起来时确实是挺疯的。
“终于有一次,忠勇公府的打春宴上,我听说你是独自赴宴,并没有叶寒梧陪同,我便央求他府里的三姑娘想个法子,求她把你带到莲池旁的竹亭那里,我想找个机会与你单独说说话儿。”
“三姑娘答应了,真的找了个理由,把你不着痕迹地引到竹亭这边来了。哪知你一见了我,面色就冷淡下来,目光里都是厌烦与憎恶,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你便加快脚步从我身侧掠过,仿佛我是洪水猛兽,令你避之不及。”
“当时我真的受伤极了,比中的那支毒箭还要更令我痛不欲生,你当真是心如铁石,竟一点机会都不曾给我。于是我恨你,发誓一定要忘记你,将你远远抛在脑后,……可过了几天后我又气消了,不停地想你,几乎想跪在你面前,求你多看我一眼。”
说到此处,刘知熠的眉梢眼角泛起了淡淡的红,凤眸漆黑似是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闪着细碎的水光。
然后他唇角勾起,自嘲似地开口,“惜儿,你觉得我很傻,是吗?”
“不,是我很傻,伤了你的心,”我靠在床沿,牵引着他的手,让他抚上我的脸颊,“以后我会补偿你的,我会陪着你,永远不再离开你,好不好?”
“是真的么?”他撑起身子,双手捧着我的脸,深深地注视着我,“惜儿,我真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会不会梦一醒,你就不见了?”
他手掌滚烫,掌心里的汗密密的渗出来,贴在我的肌肤,竟有些湿漉漉的。
我笑着点头,“是的,会不见的。记得你以前念过的话本子吗,狐狸精都是变幻莫测的,等天色一亮,她便要遁入林中,让你再也寻不到踪影。”
他也笑,“那我只好恳求我家的狐狸精大发慈悲,遁入林中时也捎带着我一块,我俩在树里做个窝,从此天天在林里赏月听风,她饿了我便给她猎兔子吃,我俩朝朝暮暮恩恩爱爱,然后再给我生几个小狐狸……”
我不得不捂住了他的嘴。
嗯,京栩卫的昭武将军居然说出这种话来,真是辱没斯文啊。
再说下去,大概天就要亮了,我强逼着刘知熠睡下,准备回自己的房间,他却不许,死皮赖脸地缠住我。
“惜儿,就陪着我吧,像上次那样哄我睡觉。”他软语温求,反反复复地摩挲着我的眉眼,眸子里的眷恋浓得化不开。
想到他受了剑伤,我也就心软了,便随着他一道躺下,像以前一般轻轻拍着他的背,“熠哥哥快睡吧,养好了精神伤口才好得快,你听话哦……”
但如以前一样,我仍是先睡着了,好似心已找到了归宁之处,我睡得格外香甜。
刘知熠在安州的别院住了几天之后,伤势已渐好,我俩朝夕相对,如影随行,在旁人眼里他是冷肃威仪的世子,可在我面前他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温柔而多情,缱绻又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