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宇便有些尴尬,讪讪笑了一回。
恰逢少司命来安华宫寻擎宇,却见着静窈正在做客,那仓皇神色凝于面上,静窈只望了一眼,便含笑不言。
少司命禀告离去时,静窈忽然开口道:“既是顺路,我便与少司命同行罢,也省得擎宇君送我一趟,甚是劳累。”
衍林宫与昭阳宫不过一墙之隔,行至昭阳之旁,少司命仙君忽然开口道:“静窈殿下……许久不来衍林宫了,可想进去分一杯茶?”
静窈自然含笑允之。
衍林宫内陈设如旧,少司命自小是个断袖,故而宫内布设俨如女子闺阁,胭脂红妆竟要胜过静窈那昭阳宫里头。
静窈含笑拈过一朵开得正盛的白茶花,浮了一个浅笑在面上:“少司命,你我相识统共也有五万多年了罢。”
少司命秀丽的眉目微微发皱,面色亦是苍白:“殿下记性很好。”
她虽然未复雷泽帝姬之位,但九重天上上下下仍称一句“殿下”,且如今她已与擎宇君定亲,故而九天诸神对她恭敬。
“那么,少司命仙君大约也将我的脾气摸得有几分透彻罢。”静窈回首凝视着他一双上挑的桃花眼,敛了笑意,肃然道:“有些事情,我可以原谅,却未必可以忘却。”
“小仙死罪。”少司命跪倒在地,“殿下蕙质兰心,是小仙对不住殿下。”
“对得住,对不住,都不要紧了。我想那位脾气不好又锱铢必较的大荒帝君,从前定然替我将这一笔账讨得干干净净了罢?”她似是相问于他,又似是呓语般略带无奈。
“殿下所言不假,清衡帝君他……”少司命匍匐在地,抬头望了一眼静窈的神色,方斟酌道:“帝君说过,无论何人欠了殿下的,即便殿下可以宽恕,可以忘却。他身为殿下的夫君,却一定会分毫不差地替殿下讨回来。”
衍林宫中寂静无比,连那铜壶滴漏的声音,都觉得刺耳。良久,少司命方听得静窈极轻微的一声叹:“真是个傻子。”
“你起来罢。”静窈的腹部已有明显的弧度,故而弯腰去扶他时显得格外吃力,“这世上有太多事情身不由己,所以我不曾怪过你。”
一句身不由己,便教少司命潸然泪下。
“殿下?”少司命见她神色迷惘,不似从前灵动。仿佛是万年前的那一日,他亦是在这二十七天外遇着她,彼时她亦是这样略带哀凉的迷茫神色,仿佛一树梨花,落落寂寥。
“无妨。”静窈回过神来,依旧是那明眸善睐的模样,却端了认真的神气道:“我现下没了仙术,又因身孕所制,不得走出这南天门,还有一事想求你相助。”
少司命即刻拱手道:“但凭殿下吩咐,小仙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北荒幽冥司中,有影生之录,记载世间羽化诸神三魂七魄之归路,向来为幽冥藏主所掌。”静窈言谈间,已然开砚研墨,“烦你取我的亲笔手札去,求藏主借一回影生录。”
“我想查一查他魂魄何在。”话音方落,豆大一滴泪珠落在那熟宣上,迅速洇开了去。
少司命心下大为不忍,故意顽笑道:“想起殿下当年出阁之前,便是日日这般使唤小仙的。”
说罢便取过静窈书好的信笺,便欲离去,却又听得静窈道:“北荒终年寒冬,少司命添件衣裳再行不迟。”
北荒是终日积雪,经年不化的寒冬时节。东荒却是烟柳翠幕,风帘画桥的良辰佳景。
榣山神宫中一派冷清寂寥,疏桐殿外忽然听得云靴急促之声,却是伽罗走了进来,面色十分不好,见了清衡便更加不好。
自打云风神君生死未卜,仙体又不知所踪后,九重天曾连派数位天将来榣山神宫讨要云风神君的仙体,却连清衡帝君的面也没能见着,便被大荒忠心耿耿的十八名将接连打了回去。清衡帝君素来御下极严,十八将军分立座下,皆矢口否认云风神君仙体藏于大荒一说。且那十八位将军俱是天赋异禀,妖力绝伦,打得天河兵将毫无还手之力,纷纷败北而归。
今日清衡正低着头研究那北山经的山经地脉图,并未曾瞧见伽罗的神色,只开口问道:“九重天又派了何人前来?”
伽罗那副表情端了极久,方开口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启禀帝君,帝后娘娘……”他方说了四字,已觉得不妥,虽然清衡未说什么,他也连忙改口道:“静窈殿下前日的生辰上,天族太子殿下擎宇君忽然向天帝请旨,要明媒正娶,聘静窈殿下为太子正妃,并许诺辉耀帝君,终身不再另立侧妃。”
一杆狼毫在手中断成数截,飞扬的墨渍洇湿了他明净的衣襟,几点斑驳,落在伽罗眼里,甚是刺眼。清衡帝君向来衣不沾尘,从未如此这般失态过。
当年她软语娇俏,犹在耳边。
“我自打去了九重天,便是我那两位义兄最疼我。擎宇曾说过若是我九万岁上还嫁不出去,他便娶我,我便嫁他,我俩便凑一对就是了。”她被他拥在怀中,用极轻巧的声音欢快地说出来。
他听罢,拢着她的手臂愈发紧了,低声在她耳旁道:“恐怕要让擎宇君失望了,他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前日是十月廿九,便恰好是她满九万岁的生辰。
天帝那位五殿下虽然年青,却果真是一言九鼎的天界战神。四万年前一句话,她只当顽笑,她那位板正的义兄却要担起年少所言的那份责任来。
“那她……”清衡惨淡一笑,半晌,方平静问道:“她待如何?”
他神色仍是云淡风轻,只是一双朗星似的眸子,恸色宛然。
“静窈殿下欣然应允,又道天族同大荒妖族开战在即,为表夫妻一体,自愿请旨同擎宇君一同前往北荒应战。”伽罗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清衡一双剑眉愈皱愈紧,只道:“你先退下罢。”
伽罗行了个礼,方走到门口,便听得后头“砰”的一声,忙回首去看,却见清衡一掌撑在案上,那上头铺着的大荒三界的地形图被染得鲜红。他唇角一抹血迹蜿蜒而下,温润的面容却显得有些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