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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小说的生命感觉方式(第1页)

我们进入了一片迷蒙。往日清晰可见的一切,被涂上了异样的底色和光泽。我们调动自己的五脏六腑、七手八脚,深陷在想象的沼泽地里。言语无法抵达,思想失去意义。我们怔怔打量这奇异的心灵一隅,困惑地目睹着一道透明而迷幻、沉厚而明亮的光束。这是莫言小说带给我们的直观感触。

灰色地带

面对这道眩目、迷蒙的光束,我们回想起,在看重新奇和异样的1985年的那个初夏,它像一个云团、一片混沌,在我们面前飘忽——这是《透明的红萝卜》。红萝卜晶莹鲜亮,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我们一时还无法承受这如同灵魂出窍般的感受,只得说莫言是在出奇制胜。我们那时是怀着1985年那个时段特有的标新立异的心情。

后来的情形表明,莫言从1981年开始的创作,在经过“透明的红萝卜”的感觉呈现之后,经由一个从被动到主动的过程,终于走出文学的“灰色地带”,让我们得以欣慰和释怀。我们在莫言的早期作品中,看到《春夜雨霏霏》里简陋的心理独白与后来内外视角的依存关系,看到在《民间音乐》里出现的两扇大得出奇并且会轻轻跳动的耳轮,在他后来的诸多篇章中增加抖动的频次,成为他思维中的一个灵物……我们不得不承认,尽管莫言的早期作品,可以见出其后来创作的某些影子,但更多只是具备朴实、粗砺的质地。作者有规有矩地倚靠着什么,在蹒跚学步,显得窘迫和局促。好在他不像其他一些作者拼着命向作品灌注些急功近利的意念,而是本色地在描述心理和情绪、情节和故事。如何把被动、沉睡的心态变成灵动、活跃的感觉,这是通过“灰色地带”

的关键。他需要自己解放自己。这里需要契机。

感觉之中的生命联系

于是,莫言让他的感觉占满我们的思维表层,我们在培养能力和习惯,接受他站在一个特定角度上的球状闪电般的狂轰滥炸。

感觉本身构成了意义和目的。人们认为他不是用大脑在思考,而是用出窍的灵魂和身体在写作,在取得梦幻般的效果。甚至是像一个没喝过酒的人在一场大醉后,将没有光泽的食物和自己纯洁的心情和盘托出,而且淋漓尽致——他要把潜藏着的冲动和能量,幻化成一道虚脱后的光景。莫言的小说在进一步被我们所认识。

他的小说始终贯穿着对生命的展示和沉想。在《透明的红萝卜》里,在《爆炸》里,在《金发婴儿》里,在他几乎所有作品里,我们看到的是生命的毁灭和新生,生的委屈,生的磨难,生的坚韧,生的憧憬。他用感觉铺就的是生命的悸动。他唱的是一首首生命的哀歌、挽歌,也是生命的赞歌、圣歌。他给平淡的、简陋的物什冠以鲜明的色彩,染上生命的一抹猩红。习惯上,他也会给水红衫子和轻轻跳动的耳轮以生命的光彩。对于活动在他的感觉中的人物,他更是加以生命的展陈。在“我”与其他人形成的生活圈内,没有坏人。他们按照自己生活的逻辑在做生命的潜行。莫言不曾否定过一个生命,而是对生命所遭受的磨难和憋屈满怀憎恶和愤恨。他想反抗这种压抑的、不自由的生存状态,同时他又深切地理解和怜悯着那些细微的具体人生。生命本身无法评价,只不过是苍白、猥琐、麻木、荒凉的生命失去了更多的活力,只不过是这些枯燥的生命以及彼此间的纠缠,构成了窒息而封闭的生存背景,只不过是这些生存背景在阻碍、压制着人们正常心态和人间情性的萌生和发动。因此,生命只能借助它那未被辗压住的光彩,投射在自然之上,投注在特定情景下腾耀而出的灵幻且辉煌的光芒之中。过去的一切编织成了如此的人生,悲哀也罢,愤怒也罢,感戴也罢,总之是这一切的一切塑造了自己和自己的心灵。这个心灵一旦脱离旧有的生存环境,它就带着古老而深刻的印记在新的生态下塑造、完善新的自己。同时又不管是怨艾也罢,沉痛也罢,激越也罢,总之生命是在不停地向前行进。当旧生活与新生活以明显的时空差异相区隔时,莫言在充满感触的时间记忆里,回味着现实下深重的历史背影。这个时候,一种久已蕴蓄、早就按捺不住的原生性的灵动之气,带着对生命的领悟和觉醒,在怦然心动、憬然飞升。这兴许就是莫言所要感知的生命联系和他所要找到的写作契机。

童年记忆之河

莫言感觉的生命联系在童年的记忆里生长,并开始确定感觉的生命内容。往事如烟,仔细考索,像梦河,留有神采;又像碑刻,隐隐见出字迹。然而这一切只能是一种念记,已非真实。人生在一步步放大着自己的生活,在一步步把握和丰富着自己。莫言写下了童年,童年的受虐、压抑、折磨、酸楚、欣慰和幻梦,以及藏匿着的未来光芒。一个倔强的灵魂充满艰难而又饱含生气地向前推进,向上舒展。

每个人因为自己的童年,而被带进了人生。莫言小说中的童年,浸透了来自祖辈父辈的不同给予,更有周围生存环境的加持。

莫言在小说中展示出童年时代的生活遭遇和心灵成长:接受着祖辈壮伟人生的鼓舞,同时又得到父母家庭及其生存环境的磨砺。

《老枪》里祖辈父辈在老枪下的血渍袭上“我”的幼小心灵:豪杰般的奶奶和铁骨铮铮的父亲使老枪获得了威风和尊严。祖辈们是那么自由舒展,扬眉吐气,而父辈纵有刚骨之气,也不能不在老枪下自毙。“我”更只能把枪口对着能成为食物的野鸭子。生活的处境及其心境衰退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似乎看见鸭子如石块般飘飘地坠在身边,坠在身上,直压得他呼吸不畅。”在《透明的红萝卜》《草鞋窨子》《枯河》里,童年更是忍受和承受了那么多荒凉枯寂的感情压力和生活待遇。在《大风》里,“我”和爷爷一老一少在同样的寂寞中守望在一起。童年的天性和乐趣,或许只能存留在小伙伴们的天真纯洁里。然而《白狗秋千架》里的女主人公暖却因“我”而碰瞎了眼睛,而且带着这不灭的印痕走进了艰难的人生;《枯河》中的小男孩儿为了自己的天性,在庄严灿烂的天乐中不舍逝去。作品中的童年世界饱含辛酸,满是创痛。也正因如此,当莫言的视角转向童年时代时,他用生命的感觉衡量每一个细屑的人生,他小心翼翼地、虔诚地理解着不同的人生遭遇,他发现了卑微人生中和日常生活里复杂的生命内容。他因此带着决绝的心情,审视这种生命的存在方式,他努力想掠过这些苦难,这些生和死的荒凉、孤寂,向今天的人们曲折传述真正的生和死的辉煌和美丽。

童年时的境遇,促使“我”与自然世界建立起生命之间的依存和联系。正是这一泛灵性的特点,使作者顽强地看到生命所该拥有的一切生机。从这里我们体味到莫言感觉中强大而坚韧的生命意识的深刻作用。当“透明的红萝卜”透明、金亮的意象出现时,当《枯河》中“太阳冉冉出山”,“引燃他脑袋里的火苗,黄黄的,红红的,终于变绿变小,明明暗暗跳动几下,熄灭”时,当“大风”里存有那棵珍贵的草时,当《老枪》中出现那杆变了颜色的老枪时,甚至当我们看到那红高粱、火红的狐狸、黄中透着绿的球状闪电、金色的头发、轻轻颤动的耳朵时,我们更感受到了从生命的沉重、窘迫中生出的心灵想往,生命本该具有的辉煌和金亮,以及对生命自由、奔放的强烈渴望。

青年期和红高粱地带

莫言把相应的思路带进了对童年后的生活描写中。他继续描绘着童年之后的生的遭遇。自然而有生命力的灵性冲动,与青年期的人生纠葛历史地结合在一起,莫言陈述了成年人的生命情形,他们的欲望、他们在生存环境中各自的发展,以及在相互错动中复杂的生命内容。

一方面,是行进中的人生。不同生存方式的碰撞,成为不可回避的实际利害冲突。《爆炸》《金发婴儿》《球状闪电》《白狗秋千架》《断手》等作品,呈现了作者对不同生存方式的思虑。这一组小说透视出各种力量对生命价值及其意义的阐释和作用。在父亲、母亲、妻子和“我”之间(《爆炸》),在毛艳、蝈蝈、茧儿之间(《球状闪电》),在紫荆、黄毛和孙天球之间(《金发婴儿》),在“我”和暖之间(《白狗秋千架》),各自有着不同的生存方式和态度。这些各自对应的心理差异所导致的行为发展,构成了不同生命之间的必然冲突。这个时候,童年视角中那种集中虚化的幻想转换成了不同生命的直接参与。作品中出现的狐狸、刺猬、白狗、雕像、球状闪电,更多被作为一种生命的照应,映衬着人物的心理和行为过程。莫言没有去评判这些生命的不同意义,一切都没有结局。莫言只是用他的人生体验和人格气质在陈述这些复杂的生命内容,并更注意体现自己对土地和人民的理解和同情。在《白狗秋千架》里,“我”穿着牛仔裤走进了阔别十年的家乡,走进了童年朋友的现在家庭。在走进了这种生活氛围的同时,“我”也理解了暖的遭遇,理解了生的艰辛磨难、生的不幸不遇和她的生活念想。在《爆炸》里,面对父母妻子的劳作,在“还原了艰苦宁静的劳动场面”下,“我确实感到深刻的罪疚”,并“悲痛而起敬”。在《金发婴儿》中,我们看到作者在为军人和妻子在不同情境下的心态和行为进行辩说。而《断手》中断手的英雄在自幼残疾的留姐身上分明看到了生的尊严和力量。生活就是在多种合力的纠缠中不断向前推进。

另一方面,是已经过去的人生。《苍蝇》和《门牙》再现的是那个荒唐年代的军旅生活。能干的班长,令“我”这个新兵肃然起敬,但他的聪明又显然在损害着其他人。让贫农王大爷产生惶恐心理,投弹砸老百姓苹果,作弄地主后代的新媳妇,这些都是这个班长的劣迹。而支撑班长这个复杂构成的是那个是非颠倒、压迫灵性的荒唐年代。“我”投弹炸掉班长的门牙,正是“我”静悄悄的反抗,“我”投弹的独特方式渗透着“我”对农民艰辛劳作同时又不能把握命运的同情。带刺黄瓜般的苍蝇队伍更是对荒诞生活的辛辣嘲讽。作者以近乎刻毒的幽默和风趣,取得了自己对过去岁月的把握和超越,并隐含几分沉重。

而更新的领悟和超越,则是回望红高粱地带的《秋水》《红高粱》以及《大风》《老枪》等。莫言在陈述童年时代和成年时代生的遭遇,并努力传达出生的渴望的同时,回眸当下生态中曾经有过的历史场景。对于莫言的创作发展来说,这是一个极大的突进。

他看到“我”与土地的联系、土地的历史和现在的联系。莫言永远没有褪去一种崇尚祖辈的心理。他在重新发现祖辈们的精神力量,作为对现实心灵的弥补。一种自觉的自我更新力量在建设和成长之中,它必须跨越既有的视域,用一种全新的目光去发现历史的巨大身影与现实之间的血缘关系;同时在这种回溯中扬弃,并培植自己的生命厚度。这种回瞻,一下子缩短了久远与现今的距离。莫言的尚祖有着同样的心境,它显示出自我主体力量的沉雄与厚实。莫言从童年视角对童年天性的张扬,到对成年视野的生命内容的陈述,得到了一个更开阔、更需要勇气和胆力的视角。

莫言力图在这样的视角里复活祖辈们辉煌的业绩,唤醒潜隐在今天土地上曾经辉煌过的历史。“爷爷用他的手臂推着我的肉体,用他的歌声推着我的灵魂,一直向前走。”(《大风》)这里道出了莫言的心声。在《红高粱》里,莫言为祖辈们轰轰烈烈、英勇悲壮、豁达豪爽、辉煌激昂的人生所感染。他是希望能在现在情境下生发出这些壮美的人生。莫言找到了与土地的深层关联。把培育自己的土地当作巨大的生命力的象征,来汇聚成一道宏伟、气派、浩荡的生命河流。这是对自身的超越,它通过自身的感触在放达地感受一个更大的集体。每个不完整的人生都值得同情,同时更应该超越自己,更好地为改变整个生存状态做出努力。只有当个体自觉地建设自身,同时又感到对整个生存状态的强烈责任时,文学才能具备更大的感召力和感染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感叹作者真切展示出的生的艰难、生的不幸,同时更欣赏他企图越过这些不幸所保持的坚韧的努力精神,欣赏他在整体把握中所灌注的、唤醒的生的壮伟、生的荣耀的刚健之气。这种对生存苦难的超越,给莫言的写作带来了强大的信心。

第三只眼

就莫言小说感觉的生命底蕴而言,他的创作无疑在丰富当代文学的表现内容。莫言能越过创作的“灰色地带”,是自己解放自己的结果,也是找到自身路径后的收获。莫言小说的特出之处,在于他对故事的超越,并进入到了感觉的思辨状态。这个时候的莫言,就会说“愉快的感觉又出现了”,莫言把它叫“第三只眼”。

中国传统文化以心物关系的直观体验为审美内容,以物我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平衡、和谐为审美目的。作为兴发感动的诗歌生命力,主要体现在心物关系中主体的审美心理状态上。莫言的写作,是对传统感觉方式的一次个人唤醒。“我”和周围的事态形成对应,包括“我”和整个生命发展的不同阶段的对应。久远的诗意萌发,转换成了莫言富有想象力的感觉方式,这是江山之助,也是现实所予。莫言的感觉重点在个体与个体的生命纠缠、人与整个生存状态的关联上。而自然世界则是作为这两层关系的参照物在起作用。因此莫言提供的有别于诗歌传统中的“审美意象”,突破了心物对举的传统格局,它借助于物,同时立足于人与人、人与生命存在之间,是对生命的热望和痴迷所进行的艺术把握和超越。这也正是莫言的“第三只眼”。

从作品的内在结构上,我们看到了这种领悟和超越,以及感觉的思辨过程。那尖锐的“麦芒上生着纤细的刺毛,阳光给它们动力,它们互相摩擦着,沙拉沙拉地响”,而“偶有一两个不成熟的绿麦穗,夹杂在金黄中,醒目得让人难受”,但“那绿麦穗上,有火红色米粒大的小蜘蛛在爬动,好像电光火星”。莫言总是善于从无望中找到生机,这努力耀亮的色彩在映衬莫言的生命情绪。

同时他用心抓住体现生命情结的物象,让一种冲动和能量倾囊而出,一发而不可收。在《金发婴儿》里的金发大公鸡、猪,《球状闪电》里的刺猬、狗等,把人隐秘的、不可示人的情绪冲动外化在物象上,使物象具有了一种神奇的内核和外表,充满了象征的意味,从而凸现出主体的生命领悟。与此同时,莫言又似乎迈不开步子。仿佛越往前行,越要牵扯进许多缠绵多絮的东西。于是他那股强烈的情绪感觉开始在窄小细屑的故事图景里饱满、膨胀,当情节和故事告一段落时,你再一次发现他欲言又止。这个时候我们发现这个终端情绪是由一种网络状的东西编织而成的,你获得的是一片充盈的生机。对话在描述人物双方的内心波动和语气口吻。在《金发婴儿》里,黄毛难为情地说:“还生我的气吗?”

紫荆却说:“今年的棉花是不是要水种?”黄毛不情愿又不得不回答着。然后紫荆很沉地看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那天是你自找着挨打,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难受。”往来之中,思辨的层次异常清晰。“我那时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事物的复杂性和最简单的事物里包含的神秘因素。投弹不但是肉体的运动而且是思想的运动;不但是形体的训练更重要是感情的训练。手榴弹呆板麻木大起大落运动也许就是我们思维运动方式的物化表现。”(《门牙》)正是在人与物、人与人的生存状态中,莫言开始灵魂出窍,升腾出金亮而辉煌的心灵向往。他的“第三只眼”的外在效果,就引出人们感受到的“独特”和“似与不似”,包括他机智而幽默的把控才能。

他一个劲儿地真切地顺着他的思路往前走,越走越与周围陌生;他回过头来打量四周,一种反幽默的艺术效果破茧而出。而他自己似觉未觉,以为在清理自己的思路。这是在贫困和压抑中培养、锻造出来的一种生命智慧。我甚至想说只有当他以他那种炽烈、蓬勃的能量充分占有这些自己得到的和使自己委屈的内容时,才能爆发这样的天才效果。这些幽默貌似诙谐,实则酸楚刻骨。

在整体上,在他的童年视角和成年视角里,我们也能明显感触到莫言“第三只眼”的思路。当他跨越自己经历,对一块土地进行回望时,更显出他思维的活跃。个人感受的积累、感觉的唤醒,使他拉开了“红高粱地带”的序幕,用莫言自己的话来说:“我的‘第三世界’是在我种高粱、吃高粱的基础上,是在我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喝过高粱酒后讲的高粱话的基础上,加上我的高粱想象力胡乱捣鼓出来的。”莫言独特的思维方式、感觉方式和表达方式,构筑了一道鲜活、奇幻而又汪洋恣肆的生命主题。这一主题将在他今后的创作实践中呈现出更加鲜亮的艺术图景。

未来是什么

社会变革时期的嬗变和转型,无疑加重了当前文学现状的纷繁复杂。在这样的条件下,渴望巨人般的振臂一呼,除了表达大家的一种热望外,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效果。整个创作群体、文化背景及其他领域的同步和与社会现实的未来前景的关联,已然成为当前文学得以发展的重要前提。也正因如此,众多刻苦求索的创作者的每一份诚恳努力,都是在为未来的文学发展提供一种可能。莫言自然承担不起当代文学的走向,但他在感觉思辨上的努力,无疑给同样处在尝试中的当前文学以重要的启示。

莫言小说及其感觉方式的价值在于他努力在挖掘生命的意义。实际上,他与同一片生存环境中的张炜、王兆军相比,他没有像他们通过描述现实的剧烈变革来体现对社会现实的思考。同样他也不像韩少功、王安忆等,借一隅之地引发自己对于整个社会现实及其强大历史背影的反思和和解。他跟他们不同,他可能更早地,或者说是从生命的原生状态上就属于了那块土地。他一直在承受这块土地上的磨难和滋养,因而从灵魂深处切肤地深切感受到生命的复杂内容。他所扎的“根”显然不同于知青体的寻“根”,后者无论如何也是主观的孱入、片面的深刻。相比之下,就一块土地的实际遭遇、人民的切身感受而言,莫言更能以其他人所不能比拟的能量热切地憧憬生命,并且在小说中始终以对人类的生存状态的强烈关注为基本内容。

莫言对生命意义的发掘,体现了这样的思考:生命应当有其正常发展的生存状态和现实基础。如果社会群体的每一个体都能发挥自己的正常能量,那么由此而产生的生态环境,就具有超越每一个体的巨大能量;反之人们抑制自己发挥能量,同时又会影响其他人的发挥,就会构成保守、麻木的生存场景。而对这深刻而悲凉的黑洞,个体生命自然会软弱无力。因此,进一步调整人与人之间、个体与具体生存环境、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就成为中国现实社会走向现代化的必然内容。同时,社会的变革也正在促进这些关系的积极调整和更新。莫言小说感觉的现在意义表明,作者从他自立的角度敏灵地看到生命个体的不完整和受压抑的不幸,从而于心灵深处发出了解放不完整的人生、建设生命的强烈渴求。

努力破坏和摧毁旧的生存系统,深入挖掘社会现实的历史文化内涵,这是当前许多创作者所做的工作。莫言小说在挖掘生命价值和意义时,更注意到建设性的超越。莫言小说感觉的可贵之处正是体现在对生命抱有建设性的考虑上。这更能显示出莫言把握现实和生命的力量和气度。在童年视角里,他用悲凉、忧悒的情调回述童年,想从童年记忆里触摸到对今天生命的触动,他努力把生命应有的光彩灌注到他所投射的每个角落,亮燃自己透明红萝卜般的金亮而辉煌的童年心灵想往。在成年视角里,情绪的基调显得从容和开通。不同的内外视角在表述现在的生存状态,刻薄中包含诚挚,温郁中感觉辛酸,风流潇洒而有分寸。而他越过自己的人生经历,着力向人们展示的是泯灭和淡化了的生命光彩和气度。努力战胜苦难的超越,这种痛苦的建设性,尽管在莫言这里更多地属于感觉或直觉的范围,但他所强化的感觉效果无疑在提醒将来的文学在思考的内涵和态度上做出更大的努力。这也将是莫言创作的未来之路。

莫言在一步步解放自己。从莫言的创作上,我们可以看到他由被动到主动,从主动进而变通的发展轨迹。莫言正是越过文学的“灰色地带”,把握住了自己的感觉方式,在进一步向人们展示他不寻常的文学努力。个体本身要有自己解放自己的勇气和责任。

“记忆之河结了厚浊的冰,水流在冰下凝滞地蠕动着。”作为觉悟了的主体存在,超越自身,取得更开阔、更深厚的照应,这是丰富和发展自身的最好方式。从单向、近迫走向开通、灵活,这不仅仅是单纯的艺术追求,我们必须从孱弱走向自主,从自主中走向雄强。未来的文学实践,将使我们相信现实环境能培养更强大的建设精神,也使我们相信莫言和年轻的创作者能灵活地超越固有的沉积和滞留,通达地走向新生。

写于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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