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仅是屋内的苻坚,就连一直偷听的吕光也倍觉不可思议,“景略须知,当时我大秦勇士已然攻破了燕寨内营,几欲先行擒杀慕容玄恭,其人哪怕用计置饵,又怎会搭上自己身家性命的?何况燕人又从何得知,孤会发兵攻打他那山脚营盘。”
“慕容恪善用险计,当年在廉台一役,便是只身为饵,才擒杀了冉闵。于猛看来,很可能他是洞察了天王巧取北方的心思,由此重施故技。至于再过详尽的盘算及个中变故,怕是只有燕军中寥寥数人方才知晓的了。以臣之愚智,亦只能猜测若斯。”随后,屋内中又传来王猛的一声慨叹,“其实天王还当庆幸慕容恪并未身死于崤山脚下,否则燕人的大军应该早已冲至关下了。到时,以为太原王复仇之激愤,数万死士无人节制,若是一鼓作气冲破了潼关,关中各地都难免会水火涂炭。”
“嘶——”哪怕王猛的论断乍听起来透着离奇,但仍是环环相扣。因此,藏在门外的吕光也不觉间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世明吧,快进来。”终于察觉到了响动的苻坚,开口将人唤进屋内。
“世明来得正好,猛有一事既要向天王禀请,更要与世明商榷。”而王猛同样也对自己的这位同僚好友亲切异常,“天王既已安然归来,正可封堵关隘东门以备来敌了。此间,有猛一人足以死守,天王还宜归往长安安抚人心。到时,更须妥帖之人接手蒲坂渡口,严防燕骑绕渡大河,从并州犯境……”
吕光眼瞅着王猛不住瞟过来的眼神,心知在这对儿如鱼得水般的君臣眼中,自己已然成了他口中的那个妥帖之人。不过,王猛的筹谋终于也难得无关紧要了一次,只凭自己手上的这份信笺。“禀天王,光前来叨扰实有急事。辰时,燕人大军曾现身东关大道,慕容恪更遣人相邀天王,明日午间当面一叙,且送来书信一笺。”
这回,轮到吕光盯着天王与王猛两张惊愕的面孔心中暗爽了。
“慕容玄恭既然认定我身在关中,可见陕城已失。”大秦天王草读了信笺,抬眼瞄了瞄两位臣属——毕竟,从崤山西奔,大概也只有这两处是可供自己栖身的避难之地。“此外,他还要一并会见潼关城上的主将。”
“那便是景略了。城上最高的帅旗,乃是绣的‘王’字。”面对天王一度投来的目光,吕光在心底的确也泛起了酸意,但他还是选择坦诚直言,“然天王当真要涉险,与之一会?”
“当去!”才刚沉默思索少许的王猛此刻突然接过话茬儿,“猛斗胆猜测,燕人在崤山一战伤亡不小。慕容恪相邀此会,多半是打算盟誓议和。同样,此番也可看作试探,天王若是回避,会被其视为软弱,若是傲拒,亦会被视为刻意逞强。唯有明日淡然赴会,才能使慕容恪彻底打消发兵拔关的念头。”
“如此可算……城下之盟?”一旁苻坚点头称是,可其暗自嘟囔起的这一句,却是透出无尽的黯然。
这刻的可是张棋盘?
虽然这场突如其来的邀约是慕容恪发出的,但苻坚念在潼关附近怎的也是秦国的地盘,便赶早带着被人点名约见的王猛提前到达了关东十里亭。几名护卫将果浆点心与案几器具搬入亭中后,就被支使到了外面。当下的大秦天王已然完全接纳了身边之人的论断——此番会面意在言和,且关键在于气度上不可偏移。苻坚暗自调理着情绪与气息,却发觉原本摆放于亭中的石案上,似乎横竖划刻着诸多网线,哪怕大片的痕迹已然模糊,但他还是能猜到,这大概刻的是一张棋盘。
“天王,人来了。”
王猛的一句话,瞬时让苻坚的神经重又紧绷起来,他望向奔驰而来的骑队,领头的两骑均是一身华贵戎装,自己心心念念,甚至在交手后,竟更为崇敬的慕容恪必在其中。行至亭前,二人下马后,也是将大队护卫留在了原地,一前一后步行踱入。走在前面的人年纪大概与王猛相近,却是多了些许沧桑劲头与压迫之感——这定然就是慕容玄恭了。而跟在其侧后的将领年少一些,形象上更为高大威猛,作为能够参与此番会面的,想必亦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在下慕容恪,见过天王。”
果然,这就是掌权大燕、战无不胜的太原王。于是,在开口的刹那间,苻坚也不知为何,浑然抖掉了心头的忐忑,拾起了作为大秦天王应有的那份威仪与霸气:“孤与殿下神交日久,直至生死相拼后,才终于得见。来,且容我引见,王猛王景略,即是潼关主将,专应殿下相邀前来。但不知,这位将军尊姓大名?”
“此乃恪之胞弟,慕容垂。”
“垂忝为铁骑主将,带着麾下儿郎翻遍了崤山,也未能擒到天王,甚是遗憾。”
苻坚闻言不禁大笑两声。或许相比于权倾天下,且令多数人只得仰望的慕容恪,眼前这个秉性直爽的大燕吴王才更对自己的脾气。不过,正当他挥手引人入座之际,身侧的衣角先被王猛拉了一下。
“猛见过二位殿下,然还望太原王先行讲清,为何非要唤猛前来,否则实在无法安心相陪。”苻坚想了少许,才悟到这是王猛,在先行试探慕容恪在此番议和上的姿态。
“听闻景略一直在奢延平叛,为何又会领兵至此?”而慕容恪莞尔一笑,态度上甚为平和,随后便毫不客气地率先面西坐定了。
再当诸人纷纷跟着落座后,王猛先看了眼苻坚,才缓缓开口:“铁弗部刘卫辰不过小贼耳,怎可与殿下相提并论。猛一听闻洛阳有军旅西进,便舍了奢延的摊子,引军疾奔潼关,终是不负天王所托,正好先殿下一步赶到,得以整顿关防,以待嘉宾。”
苻坚眼见王猛的从容,脸上稍稍泛起羞红。然而,当下正是与慕容恪尔虞我诈的关键时刻,他只得尽量不去回想,努力定住双眸,盯着眼前的慕容兄弟,并重新摆起一副冷淡似霜的脸色。
“不承想,竟有关中贤士能一眼看穿孤的用意。”
“兄长怕是误会了,这位王使君应不是关中人士,咱倒是听得出些许青冀口音。”
苻坚冷眼旁观起慕容兄弟间的唱和,听得出那里面不仅有赞赏之意,也有着试探拉拢之心——好在自己所倚重的心腹同样拎得清楚,语气上依旧平静无差。
“吴王好眼力。猛确是北海剧城出身,少时亦曾寄居于魏郡,而后游学华山,才得以结识明主。”
王猛之言已然隐隐带刺了。不过,这并不妨碍眼前的慕容恪继续试图拉拢。
“如今河北中原皆在我大燕掌控之下,民生兴隆,黎庶安居,不知先生可愿回故里探看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