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的河水从密云山的怀抱中挣脱而出,蜂鸣着逃往谷口之外,汇合孕育出一片潮湿的滩地。山口外的三个飞骑在步步狐疑地来回驰骋了几圈后,他们当中受欺的那个还是被迫穿过了河边的灌木,踏入了这以“山藏云雾”而著称的密云山亲身探查。只不过,他刚刚触到了林地的边缘,便霎时惊起了一群禽鸟,斥候的经验伴着鸣叫,终于说服了山口内外的三个人——那一度安然栖息的鸟儿说明至少山口处并未藏有伏兵,这下无论人和马都可以回去交了巡山踏谷的苦命差事了。然而,与此时还在山腰隐蔽之处盯梢的那几对眼眸相比,这三位恐怕还算不上优秀的斥候……就在赵骑撒欢复命的同时,那些受了惊吓飞至山林深处的鸟儿们,却陷入了无处落脚的困境。只因潜藏在谷中,接踵并辔的数千精兵,正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阿兄方才说的果然当真?”身披革甲、头扎束巾的士卒被另一个身裹鳞甲罩襟、头顶战盔的甲士拉到了树后。于是,年轻的士卒便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
“咱还能糊弄你个小崽子不成。”体态略显笨重的甲士应该已是习惯了,大手朝着自己兄弟的脑瓜顶就拍了过去,“你要是瞎跑出了事,别说咱娘饶不了我,怕是阿爹也要翻脸!”
“又弄乱了。咱又没有那盔,到时候冲起来还要被风刮掉。”于获一边系紧了自己的头巾一边嘟囔,眼睛还不时瞟向自己兄长于丰身上那套“炫目”的灰黑鳞甲。
“慕舆将军当众烧的香,掷的骨,那卦象还能有假?到时候,先在中军会和,然后咱兄弟都奔到上风位去。”
“怎的汉人也信起了萨满卜术?”
身后突然传来的一声让兄弟俩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俩人一个在精锐的铁骑营,一个还身在原先的轻骑部队中。为了见这一面,却是双双擅离了营队,这般罪过放在临战之时,搞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二人战战兢兢循声转头,只见十余步外,摸来了一队人马,而说话的是一个束着垂髻、一身锃亮细甲的鲜卑贵族:“那慕舆将军算没算出来,贼人主将会往哪逃?尔等若把人抓住了,可是要立大功的喽。”
年轻人还在呆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衣甲华丽的青年将军,而曾亲历了慕舆根占卜大戏的兄长,则直接拉着他倒地拜向了那青年身旁的另一位高大将领:“小的们知罪了!知罪了!”
“两个蠢货!”慕舆根看着跪在地上求饶的兄弟俩,余光瞄向刚拿自己打完趣,此刻已是憋笑憋得脸颊泛红的慕容恪。这可羞臊得他上前一脚踹翻了不断求饶的甲士。
“罢了。”实在憋不住的慕容恪哧哧地笑了两声后,还得亲自打圆场,“你家将军作那占卜之术……不过是为了激励士气。逢战之时,还是要识旗闻号而动,哪里有跟着风头跑的道理。”
“尔等蠢货……”慕舆根没脸应付笑得呼哧带喘的恪公子,只得冲着两个小卒开骂。
“报!有段字旗号已抵近山口。”
“……滚吧!”慕舆根不再理会一溜烟便跑得没了影的于氏兄弟,赶忙扭头,满怀期待地盯着慕容恪,“请公子下令!”
“段兰这个老狐狸,石虎信了他,咱可不信。咱家离段部的人马两三里远,他要跑了,咱就回广宁。等段兰啥时候接上战,见了血,咱再上去抓慕容皝的崽子立功。”麻秋心里盘算得明明白白,早就为自己的机智乐开了花,可脸上仍是保持着一贯的凶相。
“到哪儿了?”
“禀将军,前方名叫三藏口。”身边的亲卫赶紧回报。
小校口中的三藏口便是穿过密云山的三条河流,相互注汇而成的大片湿滩。
小河水势并不湍急,基本上跃马可过。但那蜿蜒多曲的川口,却已是自然地拉长了两万赵军前行的兵线。
“这前面的谷口倒是干买卖的好地方。”麻秋一边嘀咕,一边再次喝问小校,“段兰的人是沿路走的,还是绕行的南边?”
“禀将军,几个斥候回报时,没提过绕路的事。”
麻秋盯着小校犹豫了几息:“罢了,命崽子们快步行进。去!都散到前后喊话去!”
将令一下,身边的几个亲卫便先后四散策马奔去。但望着三藏口的地势,侥幸归侥幸,麻秋的心中还是难以踏实:“你,回来!去告诉前军的鲜于亮,加派探骑,把段部的人给盯死喽。”
跑在最后的倒霉蛋被及时抓了回来。无奈之下,只得领了苦差事,只身奔往前军,去寻一向与麻秋不甚对付的先锋——鲜于将军去了……同样在仲夏时节,南方的天气可比幽平之地难熬了许多。尤其在偌大的建康城中,只要时辰一到,不仅是蝉鸣不绝,还有成群的鸭子也会在城中湖里游水乱叫,硬是让人徒增满心的烦乱。
作为衣冠南渡的领袖之一,郗鉴自打过了六旬后,除了晨间的朝会与一些必要的交际之外,整日都躲在自己的太尉府中纳凉。不过,避暑不等同于闲逸,德高望重的晋廷太尉,天下士人口中的“道徽公”,每日间还要用他的笔头在外事内务上勉力地平衡着朝堂上下愈发尖锐的党争与矛盾——首当其冲的,便是丞相王导与三州刺史、都督七州军事的庾亮之间的内外龃龉。
身穿里外两层单衣的老人一如既往亲自执笔,不紧不慢地处理着文书。从今年开始,郗鉴决定将正在案边专心研墨的长孙郗超留在身边,时时言传身教,哪怕是在调理朝廷公务,或是接见一些旧识故友之际,也是毫不避讳。两个儿子都已出仕外放,唯一的女儿也早已出嫁琅琊王氏,而老人如此安排,到底是为了缓解暮年的孤寂,还是受到了什么奇特的预感影响,那就非是他人可以揣摩的了。
“丈公。”仿佛在院中蝉鸣的间隙,门外传来了一声平淡的请唤。得了应允之后,白衣飘逸的中年士人才缓步踏入了郗鉴的书房。
“逸少啊,快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