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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 里 城 外（第1页）

当风陪伴着云，经历了雨虹，见识了雾霭，来到了9月季，仿佛经过了一次彻底的濯洗。空气更加清爽，天空愈发湛蓝，更显出了淡定从容。呆呆的云，蓝蓝的天，自然妥帖地搭配在一起，给人一种傻傻的感觉。有时天空中的宁静悠远，反而托衬得地面上、特别是城市里的浮躁不安。

我家住的A区是闹市区。楼下换了个新邻居，为了过冬，他们准备重新铺地热、装修。

为尽量减少对邻居们的噪声污染，楼下主人特意多请了些力工，争取一两天内把破拆的活干完。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城市攻坚战”打响：机关枪（风镐）声“嗒嗒嗒嗒……”此伏彼起，声东击西……接着是速射炮（电锤）跟进清剿，最后是榴弹炮（铁榔头）拔点攻坚……这只是第一波次的攻坚战，短暂的间歇，又发起第二波次、第三波次……

在超高分贝噪音的狂轰滥炸里，我忽然发现，自己成了守城者，楼下的力工成了攻城者。攻守的力量对比，无论是兵力还是装备，显然严重失衡。我的意志力不够坚强，拉锯战战至中午，我最终没能守住内心的那份宁静，我给自己找的借口是，这不是平时所说的闹中求静，这是战中求静，谁也做不到，我决定投降，放弃我的城。

我想选择一处安静且能小憩的地方暂避战乱。和家人一商量，决定去院内的足疗店暂避一避。

岳母平时常去这家足疗店，常念叨起店老板小杜的好，手法好，人品更好。我虽头一次见小杜，却似有旧友重逢之感。他三十出头，皮肤稍黑，体态微胖，一脸的憨厚相。我们彼此没有陌生感。我让他做个腿部和足底按摩，他手法精到，总能精准地按到穴位处，力道适度，有强烈的贯通感，很舒服。中医按摩如同挠痒痒，手法一般的挠来挠去，总是觉得挠不到正地方，不太解痒，而手法好的，每次按下去，总能直达痒痒处。

我们边按边聊。小杜家在双阳农村，高中毕业后，到城里的职业学校学会了按摩手艺。婚后，他们小两口和许多农村的年轻人一样，开始编织属于他们的梦想，想到城里打拼一番，将来让自己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一样，也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再挣钱买一栋自己的房子。有了梦想，他们就开始行动了。先是租了现在一楼这个房子，既是他们的家，又是营业的按摩店，虽然一年的租金五万元，小杜觉得这里地点好，主要是他手法好，信誉度高，回头客多，养家糊口没问题，还有盈余。

孩子一天天成长，很快到了上学的年龄。当他们凭自己的暂住证，按有关部门的分配原则，准备为孩子办入学时，发现统分的学校离住地太远，很不方便，再深入了解，这个学校主要是接收外来人口子女的，教学质量一般。他们调头又到离家最近的一所小学联系入学，学校答复：已过了录入期限，办不了。实在没办法，又托一位朋友，帮忙在D区联系了一所小学。他们似蒙头苍蝇，东扑一头，西撞一头，总算让孩子在城里入上学了。为了孩子上学方便，他们在D区又租了一间房子，这样，小两口就要负担两处房子一年近七万元租金的压力。他们每天如城市里的候鸟，在A区和D区两个家起早贪黑、来回迁徙。

去年，他们和许多年轻夫妇一样，又要了二胎。二女儿的到来，给全家带来了欢喜，也新添了压力。生活常常就是这样，幸福与负担同在，快乐与付出同行。

夜幕降临，我的家连同这座城总算稍安静下来，此时的小杜也许刚闭店，在赶回D区小家的路上。我联想到，不光我所在的城，每座城市里，都有很多像小杜一家这样的城外人，在城里谋生活，他们也想过上好日子，他们有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的权利。如果寻根溯源，现今的城里人，有多少曾经是城外人呢？城里城外，人口自由而有序地流动，从古到今，既是一个永恒的社会治理课题，也应该是一种自然常态。

城里人要过上好生活，确实也离不开城外人，粮油蔬菜水果等物资的供应，人力物力的合理输入：大到盖楼房、修道路、搞绿化，中到搞装修、清垃圾、疏管道，小到快递哥、保洁员、保安、保姆等，脏活粗活杂活细活，多是城里人干不了、不爱干的活。他们辛苦劳作的身影，成了这座城市新的雕塑，他们流淌出的汗水，成为这座城市永葆活力新的滋养。而城里人也不甘心整天与楼房、汽车对话，每个城里人都有尘封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乡愁”，他们也渴望到城外去，到大自然中去，到田野里走一走，远喧嚣，亲自然，访田畔五谷；别城市，奔乡野，寻心中桃源。近年来一些地方出现了“逆城市化”的现象，折射的是城里人内心深处的梦想诉求，也是农耕民族千年习性的回归与再现。

其实，一座城市，它对生活在城市中的弱势群体、那些游走在城里城外的边缘群体的精细关照程度，恰恰最能体现一座城市的包容性、城市的治理水平和文明程度。

第二天上午，我又转移到附近的市图书馆里，暂时逃离那些装修工们的围攻。坐在图书馆里，偶尔望一眼为了通风透凉而打开的窗：窗内，是安静的书城，书城内不大，可书里却蕴藏有无限的世界和远方；窗外，仍能听到城市里的喧闹声，城市足够大，却越发显得拥挤烦躁，安放不下一颗宁静的心。我联想到自己被攻城的感觉，此时，我仿佛又转移到一座新的城堡，只是城外的攻城声很远、很弱，而城里很静，只有翻书、抽书的声音。在这座书城里，我很像刚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战士，忽然没了对手，没有围攻我的人了，但我的内心里却早已和那些攻城的装修工们握手言和，甚至站在他们一边。其实，他们只是想在城里能挣到些钱，养活一家老小，他们绝没有“占领”这座城池的野心和能力，仔细观察他们的表情，他们似乎背负着卑微甚至原罪而来，每一滴的汗水、每一肚的委屈和心酸，常常是为了努力赢得城里人的尊重，如果这座城能包容接纳他们，让他们体面地生活下去，那是他们最大的奢望了。

岳母的心脏病是全家人的挂牵，儿女们已为她办好了转院和医保手续，准备尽我们所能，送她进京诊疗。对于北京城来说，全国各地临时来京的人，都是城外人，或者说是乡下人。而定居在北京城里的人，又有多少曾是原住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