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的饭真叫个香哩。旺才说。
秀秀说,香了你就多吃些。
旺才说,吃,吃。
秀秀这次烙的是油饼,又黄又暄。旺才吃了两张,有意放慢速度,像是在仔细地品味油饼的美妙,更像是在酝酿着一种情绪,“劈门墩儿,烙油饼……”他想起小时候听下的一段歌谣,心里甜丝丝的。
饭后,他们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不少话,无非是畜牧上的一些事,作为铺垫当然是必要的。问题是怎样进入“正题”,旺才心里实在是没底,就这样坐到天亮吗?秀秀的手不闲,不紧不慢地纳着一只鞋底,一根麻绳缠来绕去的,鞋底上的针脚排列得那个整齐和细密,再挑剔的人都说不出个啥。一只男人的鞋底,旺才知道这是给当地的蒙古族汉于们纳的,换几个钱补贴家用。旺才暗暗思忖:好个勤谨的女人,可惜那个死鬼没福气,早早地闭了眼去。
旺才的话逐渐地稀少,仿佛正在走向梦境,却因为渴望着“那个”时刻的到来,脑门上不觉间渗出一层湿汗,手和脚也没个好放处。旺才在等待着,等待着让秀秀说出关键的一句话,就像两个月前一样,轻轻儿地说上那么一声。
夜已是很深了。羊的咩叫偶尔传来,反倒让这黑夜更加的幽暗,含了无限的莫测。旺才不安地动一动身子,两眼直视着秀秀。秀秀却低垂了自己的头,甚至让一缕飘散的黑发遮掩了脸面,看上去就像是故作的,有意识地躲闪着旺才的目光。也许是旺才那目光开始变得过于直率,让秀秀难以承受。
屋里就静了,如雷雨前的沉寂和窒息。
天不早了,你要走就赶紧走吧。秀秀这样说。
旺才被给了个大张嘴,半天都合不拢,他真的是呆了傻了,盼下等下两个月,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句话,听上去轻飘飘的。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旺才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和打击,也不相信秀秀和两个月前相比竟然是判若两人。
这也太突然了。我卖掉驼毛就来了,酒场都不坐,一心一意往这里赶……情急之下,旺才已经顾不得什么,就把话给挑明了。
秀秀的脸一下子红透了,手抖得鞋底拿不稳,颤了声气说,天咧,你咋能这么想?
你叫我咋想?旺才直通通地问。
秀秀说,咋想也不能这么想。
旺才说,上次你就说过。
秀秀说,上次天黑风大,看你抱着个驼羔跌跤马爬的,才留你。
旺才说,那晚我要是住下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住就住了。你还是走了,头都不回地走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我还想着谢你哩。秀秀说。
旺才做梦都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原委,大脑一片空白,空白之后又乱成了一锅粥。旺才的脸在昏黄的灯影里扭曲得吓人,继而抱头痛苦地呻吟,那样子有如一只野兽在奔跑中冷不丁地遭遇了猎人的枪击。旺才再也无力看一眼坐在对面的秀秀了。
旺才发疯一样挥拳捶打自己的胸膛,几乎哭出声来:我不是个人,我狗日的鬼迷心窍,胡思乱想了整整两个月……
接下来,无地自容的旺才想的是:逃离,像一条被劁了的公狗一样赶快离去。
秀秀凄然地摇一摇头说,旺才大哥,我没责怪你,你是个啥样的人,我还不知道?认准你是个好人,我才掏了真心话。
我没脸了。旺才说。
秀秀说,你可千万不要这么想。要说错先是我的错,怪我当时没把话说清楚。你走后我也想过好长时日,人总不能偷偷摸摸地过日子,我们还年轻,往长远些想,名声就要紧哩。
旺才连连点头。
这是—个不可小看的女人,拿得起放得下,一番话说得旺才心里暖烘烘的,既令他羞愧难当,又使他豁然开朗。谁说不是?
人不能轻贱了自己,心性不稳,才要做出荒唐事。秀秀是个苦命的女人,日子比他难过得多,可秀秀的心气高,想得周全。
旺才终于抬起头,看了秀秀一眼,欲言又止,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样羞赧地笑了。
7
旺才走出小屋。
后半夜的月亮,从天边缓慢地升起,将高高低低的沙梁映得半明半暗。月色的笼罩下,沙梁又是柔和着的,并不显得很冷漠。夜风里依然飘散着香蒿和野谷穗子的香气。旺才走出小屋时,脚被门槛绊了一下,这使得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有些沉重,可能是坐得太久的缘故,整个的人就变得一摇一晃的了。回想这两个月难挨的日子,竟是一个长长的梦。不过,当他迈出小屋,走进月夜下的漠野,就又变得塌实了,又成了先前的那个旺才。
秀秀送了旺才一截路,却不再说一句话。
直到旺才跨上乘驼,被驼背高高地托起,秀秀才转身离开。旺才打量着秀秀的背影,走在月色里的秀秀,看上去是那样的单薄和无助。秀秀进了小屋,又“吱呀”一声关上门,那透出小窗的光亮转瞬即黑,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旺才浑身剧烈地震颤一下,心里陡而飞升起一个明确的信念:秀秀,我要娶你。
得儿——嘁——
旺才于是大喝一声,手里的缰绳舞成了一朵花。乘驼四蹄生风,又在十三道梁上狂奔了起来。驼背上颠簸的旺才,依稀看见一串火红的日子跳跃着紧随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