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凤鸣山以北三十里,狼国、犬族边境。
北半球的秋天向来短暂,才十月中旬,冷空气便已席卷而过,带来了保护区的第一场雪。这场雪直下到傍晚方才渐渐收住,稀疏的星空之下,曾经蓬勃的土地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却无法掩藏空气中悄然弥漫的硝烟气息,反倒是将这片边境禁区渲染得愈发清冷、愈发死寂。
真冷啊,真恨不得把手给剁下来。战壕里的黑头一面搓着两只冻僵了的手一面想着。
他们是两个小时前刚从后方摸着黑行军到前线来的。出于隐藏行踪的目的,上级严令禁止他们私自点起篝火取暖,甚至连火把都不让携带,可今年冬天又来的格外早,他们的秋季军服还没来得及增添冬装,便被这么如赶鸭子上架般的上了前线,眼下冻成筛糠自是无可避免。
若是能有一双内里带绒的皮手套该多好啊,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地搓手取暖,也不用再顾及是否会被冻伤了。不过他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皮手套这种珍惜的装备基本上被军官阶级垄断,可不是他一个普通下等兵所能妄想的。
他所能做的,唯有在互相摩擦手掌、活动关节的同时张嘴哈气,传导出带着些许热气的水雾,至少这能让双手暂时感受到知觉,只是哈出的水汽冷却后尽皆化为了垂挂在睫毛上的冰霜,反倒是令他的眼皮愈发沉重了,逼得他不得不赶紧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将大脑中弥漫开的几丝睡意及时驱除。
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黑头就这么警醒着自己,在活动筋骨的同时佝着身子缓缓起身,令目光升过眼前战壕的胸墙——却见北方的山坡上灯火辉煌,火光间不时闪过一些醉醺醺的倒影,那里正是犬族边境部队的一线阵地,也是他们稍后将要进攻的目标。
尽管相隔足有两三里地之遥,可木杯觥筹相错的敲击声、风笛与木琴等乐器演奏的音乐声、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以及众多嬉闹的说笑声仍旧跨越了营垒土墙、封锁线以及白雪皑皑的开阔地,顺风来到了他们这边,依稀飘来的还有烤肉、孜然、胡椒、鱼汤与啤酒的气息。他们总是这样,每天都像在过节一般,能吃得饱饱的,喝得醉醉的,不像自己这边……
他悄悄叹了口气,将视线回转到己方的战壕内。其他灰狼弟兄正和他一样以极为别扭的姿势蜷缩在沙袋后,有的像他刚才那般搓手取暖,有的在仔细打磨即将使用的兵刃,还有的则在费力撕扯着已经冻硬了的粗粮饼与咸肉干。没有欢声,没有笑语,就连平日里最爱开玩笑的胖厨子和喜欢唱歌的麻子都各自在闭目养神,仿佛一切生灵该有的活跃与运动都被刻意抹去了,所剩下的唯有开战前特有的紧张与沉寂。
其实原本黑头是不用入伍的,毕竟他家虽是兵户,却已经有了兄长和父亲两个入了军籍,按理说是完全够了的,可无奈父亲早在两年前就跟着那个少狼主一起在凤鸣山陪了葬,所以当两个月前木户堡再次发布动员令时,他就不得不参军入伍去顶已死父亲的班了。
他所属的这支部队名叫“次子营”,隶属于木户堡的若尔盖家,定位是“刺刀部队”——说白了,也就是炮灰兵。并且虽是营级单位,却并不满编,现有的三四十个弟兄也都是从各个部队里东拼西凑地拉来的新兵,平均年龄不超过十八岁,甚至就连“次子”都不算是正式番号,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不过是因为这支部队里的成员大多都是各自家庭中的次子罢了,他也不例外。
可毕竟是实打实地朝夕相处了两个月时光,他对眼前这些兄弟还都是挺有感情的——猎户出身的阿甲粗话连篇,脾气也不好,每天却会趁着休息时间到军营外打猎,射些野兔鸽子什么的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年纪最小的小铁今年刚过十五岁生日,为人格外体贴老好,每到一处新的驻处,都争着抢着要第一个去打水、劈柴、生火;胖厨子真名叫山姆,负责后勤联络以及日常伙食的运输,给大家打的饭菜分量要比别的炊事员足足多出一半,甚至还能收集厨余的边角料给大家做出香喷喷的馅饼,虽总爱说些过时的冷笑话,可人人都喜欢他;满脸青春痘故而绰号麻子的顺哥酷爱唱歌,尽管天生公鸭嗓,每次唱起歌来却格外有劲,是大家公认的气氛组组长。还有队伍里唯一的火枪手黄彪、自称十八年里撑了十年长枪的凯子、睡觉说梦话想妈妈的小心眼、嘴角总是流着口水的兔唇……一想到今晚的战斗后注定会有不少战友与自己永远分别,他就浑身的不自在。
“怎么,害怕了吗?”他感到一只宽阔粗糙,却格外温暖的大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原来是比自己大四岁的哥哥大灰。
“如果害怕的话,等到发起冲锋后,你就紧紧躲在我身后。”哥哥的笑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治愈力,不仅他心中的恐惧化解大半,甚至就连冻僵了的双手都不再觉得寒冷了。
二十一岁的哥哥是次子营中少数几个不是家子的成员,又因为年龄最大故而被推举成了代理营长。与身为新兵蛋子的他不同,哥哥从小就被征送到军队中训练,从传令兵、哨兵、后勤兵一路干到正式的战兵,至今军龄已有十年,甚至还因为表现突出而得到了赏识,成为了领主大人身边的侍从。而在听说新入伍的黑头被抽调进次子营后,哥哥又主动放弃了侍从的身份与待遇,来到前线陪他做炮灰——对于哥哥来说,这无异于自毁前程,黑头始终对此心怀愧疚,哥哥却总是笑着表示无怨无悔。
“没……没呢。”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让哥哥再为他操心了。黑头打了个喷嚏,借着抹鼻子的动作故意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也没谁可牵挂,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老哥,之前写的那些信寄出去了吗?是送给木户堡里那位侍女小姐的吧!”
“你小子,知道的还不少,真是人小鬼大!”哥哥气得大笑,用力敲了敲他的后脑勺,“而且谁说你没有人能牵挂的?不说别的,阿娘、三毛弟弟、小妹他们,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念吗?不想着战后和他们团聚吗?”
这些熟悉而又有些陌生了的称谓一一触动着他那颗敏感的内心,竟将他说得当场哑口无言。没错,虽然说起来确实丢脸,可哪个当兵的能不想家呢?更何况说到底,他们还只是一群大一点的娃娃罢了。
“我,我……”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还缩着打瞌睡呢?!”他嗫嚅着嘴唇刚想说些什么,战壕的另一端却忽然传来了威严的叱责声。哥哥原先微笑的面容也瞬间拧巴了起来,“这些混蛋东西,又开始了……”大灰一边不停攥紧着拳头,一边压低声音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