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骂道,妈的,这个鬼天气!
我知道他的关节炎又犯了。
自从我妈前年患病卧床后,父亲愈加少语,他不像以前那样经常提起轧钢厂的事。
我问他,我什么时候去轧钢厂上班呢?
父亲说,等着,有机会的。眼看着冬天又要来了,隔壁王三家的儿子顶王三的职上班去了。他叹了一口气,急咳了几声,然后摇了摇头。
父亲在我眼里成了彻底没出息的人。
海明的父亲在轧钢厂家属区大院做保安,那个糟老头只要见到我和他儿子在一起,就立马暴跳如雷,他不敢骂海明———他的亲儿子,因为敦实粗壮的海明有时候会抡起拳头吓唬他。
海明父亲的火气只对我发。我大都无所谓,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要是实在气不过我就回他两句,你儿子是我的跟屁虫嘛,为啥跟?你去问裘细花吧。
然后他会瞪着牛眼看着我,而我对他不屑一顾。
关于裘细花,要从海明在子弟学校读初中时说起。
那时,漂亮的裘细花扎着马尾辫在我和海明眼前晃来晃去。夜晚睡觉的时候,我总能想起她。初二那年,海明写给裘细花的情书是他和我共同的杰作,署名却成了海明。我把它夹在裘细花的语文课本里。那天下午放学,我和海明都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裘细花呢,她看上去跟平常没有两样,她进轧钢厂家属院的时候还跟保安海叔打招呼。嗯,这孩子很有礼貌———海明他爸每次见裘细花都这么说。
要说的事情发生在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饭在院子里瞎逛,裘细花被她爸拧着去了门卫室。她爸劈头盖脸地对着海明他爸一顿怒吼,瞧你生的贼儿子,还给我闺女写情书,告诉你儿子,做梦去!
然后裘细花她爸把那封看起来有些皱巴的情书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你儿子再这样,小心我打断他的腿!
我和海明是在轧钢厂这个家属院里一起长大的。
在我小的时候,这个轧钢厂离城市还有些距离。中间隔着麦地,农民在地里耕种,春天来的时候,大粪的气味和工业废气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臭烘烘的,但我已经习惯了。
夏天来的时候,一排排梧桐树遮住了四层的房子,我和海明在楼下喊,裘细花,下楼玩!裘细花,下楼玩!裘细花他爸在三楼瞥了我们一眼说,喊个,她在洗澡。裘细花不在洗澡的时候,我和海明在她家楼下喊她,下来玩,裘———细———花!但是她仍旧很少答应,我们继续在楼下喊。有一次,海明在楼下喊,一桶洗澡水泼向楼下的海明,淋他一头,气得海明直骂,裘细花,×你妈!
裘细花他爸站在三楼的过道上,双手叉着腰说,狗崽子,毛都没长,回去搂你妈好好睡觉吧!
这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
说起裘细花他爸,我父亲对他咬牙切齿。
我父亲原来和他在一个车间做修磨。有一次,他在车间做磨工时砂轮崩裂,破碎的轮片打到了我父亲的脸庞,伤到脸部神经。后来,我父亲因八级伤残提前内退了。那年,我父亲四十五岁。
我父亲隔三岔五地找他,然后他不停地道歉,还三天两头地给我父亲送点儿水果和他老家的特产。后来裘细花她妈死了,他们家只剩下裘细花和她爸。裘细花她爸再也不来我家看我爸。现在过去了许多年,我父亲也懒得去找他了。
但我爸的口头禅却未改过:看你把我害得惨的。
我爸到处寻医问诊,吃了一些民间偏方,但病情始终不见好转。他说话的时候还是没有表情,只有嘴角和眼睛在动,像恐怖片里的僵尸。有时他的嘴角不停地淌口水,我不得不给他准备一个干毛巾。
我爸越来越少跟我说话。我妈嘛,她以前喜欢打麻将,吃完中午饭就不见人了。他们除了睡觉在一块儿,生活中基本没有交集。
直到有一天,我妈不再打麻将了,因为腰椎不好,她时常躺在床上,具体什么病,我也没细问。房子里那一包包中药是我妈买的,与其说这些药是为了治病,不如说是给我妈调节心情的。她喝了药,心情能好些,说话就不那么怒我爸和我了。
我妈对我说,我身子骨不行了,你爸又是个废人,你不能去做第二个废人。
我呢,顺应她几声,噢,知道了。
我妈说,你总不能待在家里吧?你爸那点儿工伤补贴和退休金够用吗?以后不要找那个门卫的儿子了。
我知道她在说海明,我懒得接她的话了。这是一个没完没了的话题,这让我想起海明的父亲见到我时一副愤怒的样子。海明这个王八蛋,是我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尾巴。
当我妈说到我爸时,她怨怒的眼神忽然有了光。
我妈叫住正要出门的我。
我妈说,裘细花她爸好久没来我们家了。
我说,裘细花不是前几天来过吗?
我妈说,裘细花不是她爸,裘细花她爸还没死呢。
我忽然想起好久没见裘细花了。那天她来到我家时,我出去了。我回来时发现,我家的东西重新摆放整齐,掉了皮的沙发上铺了一块花布,然后木头茶几上的玻璃杯也换成了小瓷杯,放在沙发旁边的塑料盆里的我的内裤和袜子也被洗干净挂好了。自从我妈不打麻将后,她就再没给我洗过内裤了。我爸的衣服、她的衣服和我的衣服都是混在一起被塞进洗衣机的。
我一出门就遇见了海明,他替他爸看门。
他问我去哪里,其实我没想好要去哪里,反正在街上瞎逛,我经常这样,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海明见我没理他,他又说,要不你替我看一会儿,我上趟厕所。
反正我还没想好要去哪里,我说,行吧,你要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