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孙们面前,她对我爷顺从多,反对少,能给足爷爷面子,有别的想法,下来商量。对三个儿子,心里虽然有轻有重,但表面上绝对是一碗水端平。爹在三个儿子中是老大,平时干活最多,吃苦最多,我婆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对大儿子更多的是抱有一种欣赏。二爹自幼身体单薄,不能干重体力活,我婆总是让爷爷和爹从中帮衬,不让二爹过于劳累。我婆内心里最疼爱的还是三爸,三个儿子中,三爸当过兵,转业后成了吃“公家饭”的国家干部,先后在建合、上宋公社当主任。
那时候,公社主任在老百姓眼里,就是顶天立地、赫赫有名的“大干部”,也是我爷我婆和全家人骄傲自豪的资本。那时候的农村,当爹娘的普遍疼爱碎儿子,我婆自然更是疼爱三爸。只是我婆心里有数,儿子们如果在一件事情上失去了什么,她一定会在另外一件事情上给予弥补,把儿子儿媳们的关系处理得和睦融洽。
在三个儿媳妇面前,我婆从来不摆婆婆的架子,极少有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时候,有事情总是轻声细语地和儿媳们商量。加上儿媳们谦让有加,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家极少发生过婆媳不和、打捶骂仗的事情。
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爹兄弟三人分了家。分家前我爷带着我爹和二爹拼死拼活在城背盖起了七间新房子,我爷和我婆、二爹、三爸全部搬到了城背新房子去住,只把我们一家留在了老屋。老屋房子破旧,院子狭窄,几乎就没有能够玩耍的地方,我就常常跑到城背新房子去找四弟润生、五弟五生玩。赶上吃饭,我婆总要给我和润生、五生做凉拌扁豆粉、热炒绿豆粉、搅团、糊汤等关中小吃。印象里我婆做的墩面最好吃。所谓墩面是指把面和软一点,面擀薄一点,下成一锅面,汤要少,捞出来以后盛在碗里,等面坨了以后再用刀切成方块,拌上油泼辣子和蒜水吃。那一种口感嫽得没边边,现在想起来都让人口舌生津。
在我的印象里,我婆有两手绝活:一是会剪衣服和鞋样。村里的女娃娃、新媳妇剪衣服或者剪鞋样,常常来城背新房子找我婆帮忙。二是我婆会扎耳朵眼。陕西关中农村女娃娃出嫁时兴戴耳环,耳朵眼在三四岁就要扎好,村子里的女娃娃长到三四岁,通常由娘亲自带着来到城背新房子,找我婆给女娃娃们扎耳朵眼。好事做多了,换来的自然是村里人发自内心的尊敬。
我婆过世的那天,村子里的姑娘、媳妇都赶来吊唁送行……我爹我娘
当兵以后,特别是我调到北京总部机关工作以后,每一次回老家探亲,看到爹娘日渐弯驼的腰和背,我的心里就有一种涩涩的酸楚之感。爹和娘为我们操劳一生,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他们一天天变老,他们的形象在我心里却日益完美高大,成为我一生中最亲近、最崇敬的人。他们虽然没有文化,却朴实善良,为人厚道,通情达理,深谙做人做事的道理,有着自己做人做事的底线。他们对黄土地的敬畏与虔诚,对儿女的百般呵护与疼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
(一)
爹叫刘思田,小的时候,家里穷,没有上过学、念过书,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庄户人。只是在我的心目中,爹的平凡人生中透着不平凡,普通人生中透着不普通。他朴实无华的人生智慧和踏实肯干的劳动态度,赢得了全家大小乃至村里人的肯定与尊敬。
我爷和我婆在世的时候,爹作为家里的长子,肯于吃苦,敢于吃亏,乐于奉献。在我刚记事的时候,二爹、三爸先后成了家。于是,我爷和我婆商量着让三个儿子分开自己过。三爸最小,成家最晚,当过兵,转业后在老家安排了工作,生活条件宽裕点,三爸三妈有娃娃后也需要我爷和我婆帮忙照管,我爷和我婆就和三爸一家一起过。
当时家里有两处院子,一处是庄子北头靠东侧的老屋,房子旧,院子小;另一处是爷爷和爹、二爹辛辛苦苦在城背盖起来的新房,三间上房、六间偏厦,院子既宽敞,又亮堂。如果按照年龄大小,按照对家里的贡献,爹完全可以分到城背的新房子。可爹看着爷和婆一筹莫展、左右为难的样子,主动对爷爷和婆说:“在家我是老大,就住老屋,城背的上房归你们二老住,偏厦房老二、老三各住一边。”
爷和婆吃惊地看着爹:“这么分不合适吧?你是老大,平时干活最多,贡献最大,你一家人住新房子谁也不会有意见。你这么分家菊彦(我娘)背不住有想法。”
“菊彦的工作我来做。”爹态度坚决地说。
“再商量商量吧!”婆有些过意不去,于心不忍。
“您二老跟老三过,老三必须和您二老一起住城背。老二孩子小,身体弱,住城背新房子最合适。我虽然暂时住老屋,房子是旧了点,可我大娃天赐大了,能担上力了,我们苦巴巴再干几年,保不住就能从老屋搬出去,批个新院子把新房盖起来。”爹深思熟虑后设身处地地说。
爷和婆感到爹说得在理,也就顺水推舟了。
在关中农村,一个家庭分家,由于儿媳妇之间容易计较,老人怕掌握不好平衡,通常都要请舅舅出面调解,或者请村长说话,这个家才能分下去。否则,儿媳之间不骂几回仗,打几次捶,这个家是分不下去的。可由于爹的高风亮节,主动退让,平平稳稳中就把家给分了。
据说娘当时确实有些想法,但由于爹的坚持,娘也就夫唱妇随了。
爹由此赢得了二爹、二娘和三爸、三妈发自内心的尊敬。爹的顾全大局让兄弟三人分家后关系非但没有疏远,反倒走得更近了,二爹和三爸经常会到我们家坐一坐。他们兄弟三人的关系,着实让村子里的人羡慕不已。
爹和三爸还有一层患难关系。爹比三爸大十八岁,民国十八年(1929年)陕西关中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灾,由于生活所迫,全家人外出逃难。当时爹年轻力壮,负责挑担子,一头是全家人的行李,一头是个小竹筐,竹筐里坐的就是刚满两岁的三爸。有这一份情谊在里头,三爸自小对爹就非常敬重,转业回老家安排工作后,只要回家看望爷和婆,都要去看爹,兄弟两个的关系,在三爸单位和我们村子里都传为佳话。平时,二爹二娘和三爸三妈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会给爹娘送一份尝尝。娘也是以礼相待,与二娘、三妈来往密切。
长大后我才明白,爹在两个兄弟跟前不争不抢,正是他做人的一种胸怀与智慧。
作为一个普通农民,爹又是一个踏实肯干、办事细心的庄户人。爹平时寡言少语,但朴实能干,勤恳踏实,干活手脚麻利,在务庄稼上是个名副其实的“好把式”。平日里无论是给生产队干活,还是给自家自留地干活,爹都是想在前头,干在前头,不知道什么叫偷奸耍滑,什么叫推三阻四。
小时候,我跟着爹给生产队干过两次活,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次是给生产队饲养室拉土。早晨一上工,家家户户的架子车都拉出来了,两个人一辆车,有父女俩、母子俩、姐妹俩、兄弟俩,还有夫妻俩,一个负责拉,一个帮着推。参加拉土的架子车很多,前头已经到了村子东边的土壕里,后面的还排在村子口,蛇形般的架子车队,把从村子口到东壕边的人行道基本都占满了。当天的分工是:爹和三个年轻人负责挖土,十几个男劳力负责往架子车里装土,其他人负责往饲养室拉土。爹有挖土的窍门。他先用头把土崖下面掏空,再上到壕岸用头挖几下,一条细细的土缝就裂开了,三个年轻人一起用头一别,再一使劲,土块就哗啦啦地塌下来。爹和负责挖土的几个年轻人用头把土块捣碎,足够几十辆架子车拉一阵子。
生产队是集体劳动,偶尔也有干活不卖力、不使劲的。爹从不这样,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趁着壕里的土够用,他又拿起放在一旁的铁锨,腰一弯腿一蹬一锨土,腰一弯腿一蹬又是一锨土,不一会儿就能装好一车。第二辆、第三辆架子车上来也是如此。等土装得差不多了,他又去挖土,等于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第二次是给生产队麦田锄草。年轻人凑在一起喜欢说说笑笑,可爹一到地里头,只顾埋头干活,不一会儿就把其他人甩出好远。有的年轻人劝爹干慢点,爹说:“锄草这种活,不能边干活边说话,容易分神,出活慢不说,草也锄不干净,搞不好还会把小麦当草锄掉。”
爹干活做事,总是处在一种忘我状态。生产队评选劳动模范,有几年爹总是榜上有名。
后来,生产队安排爹去喂牲口。喂牲口是个细活、熬夜活,爹踏踏实实、默默无闻,照样干得有声有色。村子里其他几个喂牲口的老汉为了能熬夜,晚上必须熬茶喝,不喝茶就打瞌睡。爹没有喝茶的习惯,更不喝浓茶,但是到了晚上,他照样勤起夜、勤拌草料。尤其是喂马、驴、骡子等高脚牲口,爹更是精心,像伺候人一样地伺候牲口,不仅把牲口喂得又肥又壮,毛色也好看。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晚上熬夜喂牲口,不在于喝不喝茶,关键是责任心,有责任心的饲养员,晚上不喝茶也能勤起夜,把牲口喂好。
对牲口圈爹也是勤打扫、勤起圈、勤垫土,把一个又脏又臭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用爹的话说:“喂牲口这活,没啥好办法,一句话,勤快,细心,把牲口当人一样伺候。”后来,爹喂牲口的经验不仅推广到了大队,公社也组织喂牲口的人来村子里参观,爹被县里评为“模范饲养员”。
几年后,生产队又派爹到三岔河种菜。种菜是个体力活,更是个细心活、良心活,不仅要勤快、细心,千方百计地把菜种好,还要公私分明,不贪不占,心地干净。菜地在三岔河东侧靠北头,与张家村的菜地遥遥相望,距离村子有二三里路,比较远。种菜比种庄稼金贵,必须靠近水源,精心照顾。在三岔河,分别从刘家沟、王家沟、双安沟流出的三条河在此汇聚,水源充盈,是种菜的好地方。到了菜地里,爹先修了一条能贯通整个菜地的水渠,从村子里拉来有机肥料,开始深翻、平整和细耙土地,再把平整好的菜地分成一垄一垄,把有机肥料一次性施足施透,接下来就下种。
十几天后,平展展的蔬菜地开始出苗了。爹又开始浇水,一垄一垄地浇,一次性浇透。半个月后,青莹莹的菜地里各种各样的蔬菜长得青翠嫩绿,煞是好看。
从这时候起,爹就在菜地旁边搭了窝棚,白天晚上都吃住在菜地里,每顿饭都是大哥或者我给爹送。
那时候种菜,只是满足本村村民吃菜的需求,很少把菜拉到集市上去交易,交易蔬菜属于“资本主义尾巴”,是要被割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