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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乾文娶亲（第1页）

郑少爷仍然没康健起来，好逸恶劳的他还是如废人一样。这天，天汉茶庄的丫头春桃突然找到福源大烟馆来，大烟馆里刺鼻的烟味和封闭房间中许多人混在一起产生的怪异味道让春桃皱紧了眉。她推了推躺在烟榻上的少爷，哭丧着脸：“夫人让你快回去呢。”少爷睁开眼，跳了起来：“是娘让你送钱来的吗？”春桃说：“不是，老爷发火了，夫人让你赶快回去。”少爷坐起身来，一把捏住春桃的手说：“我娘最疼我的，肯定让你送钱来了，春桃，快给我吧。”春桃挣脱少爷的手，哭出声来：“真的，老爷真发火了。”少爷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头摇得似拨浪鼓：“我不回去。”

郑德昌一心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知书达理、勤俭持家的守业人，但他万万没想到乾文不仅学会了抽大烟，还开始偷茶庄里的东西。茶庄秋季“对点”，发现短了不少银洋，于是茶庄上上下下都紧张起来。所谓对点，就是按每日的销售数量对账，也叫盘点。茶庄里每年春夏秋冬都要进行一次对点，如秋季对点就简称“秋点”，这是茶庄的行规。事后查明，茶庄失盗的银洋系乾文所为。为此，郑德昌气得不停地数落雨荷：“你溺爱要有度，不是越多越好，过多的付出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自古慈母多败儿就是这个道理呀！”

郑老爷发誓：“子不孝父之过，再不动家法，枉读圣贤之书！”按祖宗立的规矩，吸大烟跟找死是一回事，抵得上一次劫盗，也抵得上一次奸淫。郑乾文趴在厅堂的地上，裤子脱了半截，露着皮包骨的屁股。厅堂的上首坐着郑老爷和雨荷夫人，四周立着郑宅内外的一些人。两个下人抡着竹篾片子轮番打下去，哀号之声顿时充满了整个厅堂。夫人闭着眼，每打一下仿佛都打在她身上，让她痛苦地一抖。没几下，郑乾文的红屁股被打破了，血滴子菊花一样溅了起来，有人低低地叫了一声：“哎哟，流血了。”管家听到叫声连忙往前跨了一步，叫道：“住手！快住手！”乾文整个雪白屁股已经是鲜红的了。常季清忙提醒乾文说：“少爷，快认个错，求求情，让老爷饶你一命。”少爷疼得只有出气的份，头突然一偏就晕了过去。管家说：“老爷夫人，少爷晕过去啦！”

雨荷哭喊着，又是掐人中，又是泼凉水，待儿子苏醒后便开始回肠荡气地鬼哭嘶叫。他一个劲地喊疼，直喊得翻江倒海惊天动地，整个茶庄无法安宁。雨荷只好让常管家去请孔洲先生，直到先生赶来替他敷了草药，喝下了镇静汤药，乾文才渐渐安静下来。

郑德昌对乾文大为失望，惩处还没结束，乾文竟然又背着自己偷偷欠下了烟债。这天，赖四打发下人来天汉茶庄讨要烟钱。郑老爷正在气头上，打了哈哈：“怕是跑错了门吧？我何时在你赖家抽过鸦片？”“没错，郑老爷你虽没抽，但不代表少爷不抽。”来人说着递过乾文的账单字据，“这是你家少爷签下的账单。”郑老爷一看，顿时天旋地转。字据上清清楚楚地记着少爷每日抽烟的烟泡和开销，还有少爷的指印。从来没有骂过人的郑老爷骂了句：“赖四，我日你八辈子的祖宗……”拔下手指上的金戒指吞下了。见他吞下了金戒指，烟馆的人赶紧开溜了。夫人见状，忙让人到药铺抓了泻药，强行给老爷灌下。几个时辰后，吞下的戒指拉了出来，郑老爷才保得一条性命。这一晚郑德昌被折腾得心力交瘁。孔洲先生走后，他坐在堂屋里长吁短叹。破费钱财事小，让他沮丧的是满心期待的儿子还是变成了烟鬼，他思考最多的是以后茶庄的掌门人咋办。雨荷送走先生回来，见德昌还坐在堂屋里，便端了一杯热茶送上来说：“这都是命啊，老爷一定要想开些！”老爷说：“我这是家门不幸呀，咋就养了这么个孽障。”但孽障是独苗，夫人劝老爷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怎么着，郑家得后继有人啊！这也是老太太的遗愿，要不给他娶门媳妇管管他如何？”夫人这句话，让老爷醍醐灌顶似的眼前一亮。要是他真经不住皮肉之苦，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继承祖业？老太太那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回荡，让老爷不得不点头同意雨荷的建议。

雨荷准备再给乾文寻个丫头，乾文听说了坚决不同意。母亲问他为啥，他说他厌恶泡枣！母亲便解释说：“过去找丫头泡枣是帮你调养身体，现在给你找媳妇是生娃咧！你奶奶百年归世咋给你交代的，忘了吗？”

第三天，雨荷从瓦房店回来，说事情已有眉目。瓦房店柳秀才家的女子，长得水色，毕竟是秀才人家，自幼受到严格家教，待人接物得体。只是做秀才的爹收入少，她娘又有痨病，一年全让药养着。提亲时，柳家提出聘礼要十亩茶园、一千银洋，便答应以女儿许人。雨荷不动声色地说她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

瓦房店不但出贡茶，也出美人。柳秀才十六岁的女儿采青，就是瓦房店公认的美人。她身材窈窕，酥胸傲人，面孔姣好，皮肤嫩白细腻，一双乌黑杏仁眼，睫毛浓密。特别是那一袭黑釉长发，如丝垂柳，直达腰际。那一双清澈有神的眼睛里充满迷茫！

患痨病的采青娘受不得风寒，只好裹着棉衣缩在屋里火塘边烤着柴疙瘩火，天天打发采青上街抓药熬药。这天她抓药回来，娘突然叫住她：“采青，过来试衣服。”

采青受宠若惊，因为家贫，她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她在裤子上擦擦手，欣喜地跟娘进屋。那新衣服是玫瑰红的裙袍，艳丽耀目，穿上裙袍的采青显得娇媚可人。娘欣喜说：“采青！郑家夫人看上你了，郑家少爷要娶你呢！”

采青虽然也想过上马金下马银的日子，但她不奢望，盼着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健康勤快的顾家男人就够了。可听说郑家少爷是个瘦弱的烟鬼，采青的心就凉了，半天才从自己嘴里挤出一句话：“我不嫁。”

能嫁给天汉茶庄做少奶奶，是采青父母的荣耀。城里多少人家渴望着和郑家攀亲，都没机会呢。娘一下子拉下了脸，挥舞着手上绣了一半的鞋垫教训采青道：“混账话，郑家是啥样的人家，你晓得吗？有多少姑娘挖空心思想嫁去都没这福分，你说啥混账话？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自从采青被郑家看中提亲后，一拨又一拨人向柳秀才贺喜，尤其是茶山上的茶农们，见面招呼更是多了三分热情。那天晚上采青没做饭，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没出去吃，她听着外面爹、娘和弟弟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知道他们在谈论她的婚事。她只存着一丝希望，希望爹能帮自己说话，等饭后便向爹诉说心中的忧虑。父亲遮遮掩掩不回答，采青就哭了，跪在地上：“爹，莫让我嫁到郑家去……”爹叹着气：“只怪爹无用，私塾那点收入，只能勉强够你们吃喝。晓得你不情愿，可是穷户人家的女子哪有资格谈情论嫁啊，不嫁个殷实人家，你后半生依靠哪个？你娘养病一大笔开支又依靠哪个啊？”爹的声音很怯弱，继续劝道：“茶庄里有好生活！再说，现在哪家不难啊？我和你娘年岁大了，弟弟还小，你娘还有病，全凭药养着，这都要钱啊……其实郑家有啥不好？少爷不就是喜欢抽一口吗？人家也说了，要你去帮少爷戒烟，好好管教少爷。你嫁过去就是主事夫人，郑家上下自然也不敢怠慢你……”

初春，柳秀才雇来了县城胡记旗袍店的小裁缝给采青做出嫁的礼服旗袍。裁缝量好尺寸就摊开橘红色蚕丝绸，整理折叠好后，用滑石片按照尺寸和样式勾勒画线，然后根据线条裁剪布料。小裁缝把裁好的布料从案台上取下正要去绲边时，一股清幽的香味飘来，他抬头看时，明眸皓齿的采青站在身边问：“小师傅贵姓？”裁缝说：“我叫胡景卿。”采青问：“你见过郑家少爷吗？”裁缝说：“见过，爱抽鸦片，身体瘦弱，风一吹就能倒……有人还说……”胡景卿突然觉得不妥，就禁了口。采青追问道：“还说啥？”

“说给少爷找的媳妇，是给他泡枣的……”胡景卿见采青牙齿紧咬嘴唇，忙改口安慰采青，“那都是铁匠们编的瞎话，不能当真。”采青胸膛里像有只拳头在击打，觉得委屈，觉得前途险恶，痛不欲生地放声哭起来：“爹呀娘呀，你们把我毁了。”采青的哭声让胡景卿不知所措，也唤起了他心底蕴藏着的同情，他忙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地搜出一大堆好话来安慰她。采青渐而平复下来，粉面凋零，珠泪点点，从悲伤里，她似乎看到了绝望。过了半个时辰，她突然对小裁缝说：“你陪我去江边放风筝吧！”裁缝说：“放风筝是需要有舒缓的心情的！”采青一脸迷茫地问：“为啥？没好心情，就放不起来吗？”景卿肯定地说：“是的，只有有好心情，风筝才会飞得高。”

景卿陪着采青来到江边沙地上。这里是春季晒茶的地方，沙洲不但开阔，而且绵软。江风徐徐地吹着，景卿在沙洲上迎风一路小跑，一紧一松地悠荡着风筝，随着江风的劲头，那风筝呼呼地悠荡着飞上了天空，在蓝天白云下高高地飘着。景卿跟她拉着风筝尽情地奔跑，软软的沙洲上伸展开两串深深的脚印……

景卿指着高高飘着的风筝对她说：“你看，它飞得多高，高过了山头，离天空越来越近！”“是的，离天空越来越近，可离我却越来越远。”

采青伤感地说着，用手一把扯断了棉线，风筝一下子便飘得无影无踪了。

景卿惊讶地问道：“哎，你为啥扯断线呢？”采青反问道：“你不觉得我就是那被拽着的风筝吗？”景卿突然醒悟，说道：“哦，那就让它飞吧。”采青说：“是的，我要让它去天上问件事。”景卿说问啥，采青说问啥不重要，然后转身就走了。景卿紧紧地跟着一路走。采青其实没有目的，她只想透一口气，对景卿说：“你陪我去真人宫算下命吧。”

真人宫在泗王庙对岸的紫阳沟。坐船到了沟口，上岸就是碎石小路，两边全是高低不一的大树、乱生的花草，野意盎然，蔓延滋长。采青静静地望着这一切，紧绷的脸终于放松下来，有种短暂解脱的自由。

“前面，是真人宫吧？”她眯着眼，不带笑容地看着延伸在眼前的小路。景卿说：“是的。听说觉修道长算命很准很灵验，只要诚心相求，都会心想事成。”灵验？她别过脸，冰冷的脸上有一丝嘲弄。如果上天真的公平，为何让苦命的自己嫁给烟鬼呢？

到了谷口，先是山门，虽简陋，但道家文化气息浓厚，山门两边木刻楹联很有韵味：

宠辱不惊，闲看宫前花开花落；

贫富有时，漫观亭外云卷云舒。

走近洞窟，洞内仙像肃穆端坐，目视前方，神情泰然。采青上前给功德箱捐了功德钱，燃了三炷黄香，跪下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在心里求了三个愿望之后对觉修道长恭敬道：“师父，我想求个前程？”觉修道长没有直接回答采青，而是反问道：“你可相信算命？”采青不明白他问这话是啥意思，但还是照她内心的想法说了：“这个我本来是不信的。据说人一出生上天就给定了命数，既然人的命是天定的，凡人咋能晓得呢。”觉修道长说：“施主，我曾经也不信。但前来烧香算命的有求，咱也只能有求必应，让香客在苦海中得以解脱。”

觉修道长算的是八字，其实看的是面相，捕捉的是对方脸上不断流露出的表情，贪婪、虚荣、傲慢、妒忌、恐惧、疑惑等。人的情状全写在脸上，师傅一看便知八九。觉修道长见采青和小裁缝模样，就问：“你是给自己算，还是给家人算？”采青说：“自己。”觉修道长问：“您想算啥啊？”采青说：“姻缘！”觉修道长便让她再烧三炷香，待青蓝一线的三缕烟尘飘过之后，觉修道长说：“缕缕烟尘尘不净，路路桃花花香命！一切随缘吧！”

采青上香算命之后，走出大殿，后院一片野生的梅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她看着那一朵朵盛开的梅花，联想到道长的话，久久不发一语。

她和小裁缝循着梅花的路径一路来到江边，发现一位道士在这大冷的初春钓鱼，十分不解地上前问道：“道长，这么寒冷的天，能钓到鱼吗？”

道士说：“一切皆有可能。”采青向四周看了看，又看了看道长的竹篓子，却不见一条鱼，又问：“道长钓的鱼呢？”道士平静道：“在心里！”采青问：“在心里？”道士说：“是的。只要心里有鱼，自然就有鱼；心里没有鱼，你即使钓到了鱼，依然没有鱼！”采青说：“哦，道长钓的是心态！”

道士说：“我钓的是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有啥。万事源于心性，因有心才有缘，因无心才离分。所以，最美的风景是你的心境，最暖的阳光是你的眼光！人生不论长短，总要经历一些伤痛，有些人无法羽化成铭记，有些事无法沉淀为回忆。对于苍茫众生，有谁不是风中沙砾，转身即消逝。只要拥有淡然心态，你就不会迷惘。”

从真人宫返回码头，几个河灯挑子迅速地围了过来，都招呼着采青：“姑娘姑娘，许个愿吧，河灯很灵的！”

紫阳放河灯的习俗不知起于何时，将红纸糊成莲花灯，底部浸蜡，灯芯用蜡烛，每月初一、十五都会燃放，寄托心愿，祈求平安。正月元宵节燃放得最多，气氛也最热闹。一时千朵莲花灯布满江面，灯光映照，星光闪烁，把江水装扮成一条银河。

采青拗不过热情的河灯挑子，选购了一朵粉色的荷灯，双手虔诚地捧着，然后点燃，平放水中，闭眼抬头，双手合十，默念心愿：放河灯，放河灯，盏盏河灯遂我心；放河灯，放河灯，愿我心想事又成；放河灯，放河灯，今日放了明日灵……

河灯左转右拐了几个弯，越漂越远，承载着采青难以言说的心愿而去。

回到瓦房店，天阴沉沉的。突然，一个早春雷，倾盆大雨哗啦而下。

采青正在抱怨天公不作美的时候，就听到小裁缝催促道：“快去桥上，春雨刺骨伤身，先躲一下吧！”

这座桥因为行人过往能歇息躲避风雨，故名风雨桥，又称花桥、廊桥。桥身全木结构，长三丈，坐落在溪口，跨溪而建，桥两端石头砌礅，垒起两道两叠式马头石墙，镶嵌着镂空砖雕，墙下有月圆拱门与桥面相通，檐角两坡青灰水瓦，高低错落。桥宽一丈，木板铺面，两侧设栏杆、长凳构成的回廊，中间为长廊走道，边缘以木柱支撑，上有横木相衔，“人”字形桥顶泥瓦覆盖，桥如亭，亭桥浑然一体。桥身和桥顶屋脊木雕有蝙蝠、凤凰、麒麟等吉祥图案，雕刻技艺精湛，造型诙谐洒脱、栩栩如生，空白处又彩绘花鸟、游鱼、神话人物图案，构图布局舒张有度。风雨苍茫间，风雨桥始终守望着这一方水土，见证着这一方人文风情。

采青在小裁缝的催促声中随着他跑进了风雨桥，但衣服还是被打湿了，像采青的心情一样湿漉漉的。她怔怔地看着雨雾，廊桥空空荡荡，桥下溪流清澈见底，水汽袅绕，在雨雾里显得苍古而充满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