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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整蛊艾草（第1页）

冬季里，汉江水汽氤氲，雾珠从天堂的顶端下泻，像帘子一样湿润润地垂挂下来，阳光穿透其间，江面上的雾丝如蝌蚪一样漂浮着，这是汉江上一种特别的雾，叫豆芽雾。雾从江面上升腾起来，笼罩着天汉茶庄，让水生的心情也有些荡漾。最近，每当他把脏衣服脱下来，搭在旧家具上，准备晚饭后自己拿去洗的时候，他的脏衣服已经被凤羽洗得干干净净，放在大木盆里了。

他不知该怎样感激凤羽，一种幸福让他感到愉悦。凤羽装作没有看见他的样子，一心在槽里唰唰地洗衣服。水生撂下水桶，端着木盆到露台，把衣服晾到竹竿上，又赶快把木盆送回去。

他走到门口时，被凤羽叫住了：“你既然来了，何不帮忙？”凤羽把洗下的所有衣服放进大木盆里，堆了满满一大盆。水生放下水桶，说：“我力气大，让我来端吧。”他吐口唾沫在手上一拍，弯下身去，端着木盆，直起腰来，稳稳当当爬上楼梯。凤羽在后面喊着：“小心啊，莫耍二杆子把衣服倒在地上，让我洗二遍。”水生放下木盆，由于抽鸦片的缘故，他有些气喘心跳，但依然得胜般望着凤羽笑了笑，因为他看到的仿佛不是凤羽，而是采青夫人。

凤羽把所有衣服穿上挂钩，然后挂到竹竿上，又捋得平平整整。有两张床单、一张被单要晾到更高的竹竿上。水生见状跑进厨房里，搬出一条长板凳，准备站上去晾床单。凤羽一把夺过凳子，争着要上去。两人各拽凳子一头，最后凤羽夺去凳子。她把床单牵开晾上去，再拉开被单，搭上竹竿。水生站在地上，张开双臂，做保护的样子，留意她的每一个动作。

她晾完被单，准备退下来时，一脚踏空就掉了下来，不左不右，落在水生的怀里。她把头一歪，两人的脸恰好贴到一处。让她意想不到的是，他紧紧地搂着她的腰，她身子一软，把脸贴到他的胸前。凤羽勇敢地向他绽放爱的信息，一波幸福的热浪俘获了水生的心，彻底将他的身体融化了。

凤羽觉得，水生是她心中的太阳，向她散发出光和热。他是人世间最好的男人，柔情且刚毅，她把他装进心海里，融进她的血液中。水生动情地说：“你这么温情待我，我送你一件东西！”他拉着凤羽跑进自己的房间，从柜子里取出一面铜镜送给凤羽。凤羽玩着铜镜说：“这么好的铜镜送我？”水生说：“这是鸳鸯凤凰古铜镜，你名字带一个‘凤’字，正好配你哩！”凤羽一时满脸红粉。这时，窗口刮进来一阵冷风，她颤抖地说道：“你这里好冷，咋不生火啊？”凤羽的关切令他勇敢地脱口而出：“要不，我给你暖和下？”

凤羽一听举拳要捶打，水生接住凤羽的粉拳，顺势一带，把那个温热的身子旋风式紧紧裹进怀里，两人不容分说地就黏在了一起。水生喃喃地说：“青青，我终于抱住你了，我太喜欢你了，真的，青青。”凤羽以为他把自己当作“亲亲”呼唤，就说：“我也是，我也是。”竟扑扑簌簌掉下两串激动的泪珠，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水生不过是把她当作了采青夫人。

水生享受了那终极的欢乐之后躺下来，烛光里亮出凤羽沉醉的眉眼和散乱的乌发，凤羽又伸出胳膊箍住他的腰，在他耳根说：“水生呀，我可是你的人了，只有你一个亲人，一个依靠了……”水生慷慨地说：“放心，我的亲亲，哪个敢哈你一口大气我就下死手地整治他！”凤羽拢住他的胳膊说：“你敢？”水生问：“有啥不敢的？”凤羽说：“艾草少奶奶你也敢？”水生呵呵一笑：“敢！要是你愿意，我念咒整蛊，让她不得安生……”

老夫人雨荷为了天汉茶庄的《郑茶遗要》而撒手人寰，郑老爷决心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将茶缘阁手中的这本郑家制茶秘籍换回来。郑老爷说啥也想不通，一本制茶秘籍咋就糊里糊涂地到了外人手里。丢失祖传秘籍，就是丢了先人的脸、祖宗的魂，以后如何去面对祖宗？当然，让郑老爷花一万块银圆从茶缘阁手中赎回他家的《郑茶遗要》，郑老爷是万般不愿意的。郑老爷托人向茶缘阁晓之以理，说可以给一笔可观的酬金，请将《郑茶遗要》还给郑家。茶缘阁回复说书已在外人手里，答应可以还给郑家，只是对方说：“至于价钱，见面了再谈。”郑老爷跑去问曲顺友：“啥时候见面？”曲顺友说：“联系好再给您说。”

眼看到了年底，郑家上上下下一片忙碌，杀猪宰羊搬运年货。艾草独坐室内，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可生日没有谁来庆贺，她不由得心酸酸的。她掏钱让张嫂上街去买点卤菜和一瓶七日红。张嫂问：“少奶奶今天是咋啦？”艾草说：“你莫管我，我就想喝点酒。”然后她就找了一个小酒盅放在桌上，坐下来盯着那酒盅看，好像就看见了十几年前那个小女孩被陌生的人贩子带到古渡口的情景。艾草闭上眼睛，然后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

张嫂去了好久才回来，把一大包卤猪尾、卤蹄筋、卤花生等放到桌上。艾草打开酒，闻了闻酒气，淡淡地说了一句：“人活着真累，没有的时候想得到，得到了想得到更多。”

艾草一个人喝着酒，醉眼蒙眬间听见一阵脚步声。门帘悄悄被挑开一条缝，探进来一个黑黝黝的脑袋。艾草转过脸朝他望了半天，才认出来竟然是苦茶。她问苦茶有啥事吗，苦茶说没有。艾草说：“没事你来干啥？”

苦茶说：“你不是在喝酒吗？”艾草说：“喝酒与你何干？”苦茶说：“你是在给自己做寿吧？我记得你的生日！”艾草幽怨地说：“我是在借酒消愁。”苦茶说：“愁是酒能消得掉的吗？你是自己在给自己祝寿。”艾草盯着苦茶问：“管他寿不寿的，活一天算一天。”苦茶走上前，端起桌上艾草倒好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轻声说道：“祝少奶奶新的一年更漂亮。”

这是女人最受用的祝词，但艾草听了更显痛苦，她对自己的明天只有忧伤和无奈。“漂亮”对于她来说，有啥用处呢？艾草瞅了苦茶一眼，自个喝起酒来，失落道：“胡扯，漂亮了又有啥用？”苦茶说：“你越漂亮，你的香气就越醉人呢！”两个人慢慢地喝着酒，又说起茶魁的疯癫症。艾草说：“我才懒得管他的事，再说，他一个病人，啥都不懂。”酒醉的艾草说话时不再含蓄了，她对苦茶的感情也随之外露了几分。苦茶的内心仿佛绽开了许多期待的花朵，脸又红又热。他从皮带扣上解下一个鲜艳的绘有龙凤图案的小香囊，递给艾草道：“这是托人从老河口带回来的，给你做个生日礼物吧！”艾草瞥了一眼小香囊，颇有深意地笑了一下说：“只有女的送男人香囊，哪有反过来送的呀？”苦茶解释道：“这里面有块香胰子呢！”艾草说：“我有胰子，一个人一年也用不了多少。”苦茶呵呵笑着说：“我没有猜错的话，少奶奶的胰子，应该是檀香胰子吧？那胰子不好，有一股药味。我送你的胰子，是托人从河口买的洋胰子，听说是东洋货，人家那胰子用一回满身香，好几天不掉……”艾草接过香囊，取出白脂一般的胰子闻了闻：“真的是花香啊，还是栀子香，真好闻！”苦茶紧盯着艾草的眼睛夸赞道：“要我说，还是没你好闻。”艾草瞪了苦茶一眼：“你少作践取笑我。这胰子多钱？我给你。”苦茶说：“别别别，别给我钱呀，少奶奶，给钱就生分了。”艾草满意地一笑说：“想不到你个大男人还很用心！”

苦茶走后，艾草突然想起箱子里也有一个香囊，那是她小时候茶魁送她的。于是艾草起身回到房里，打开那只棕木箱子。箱子好久没晒，已有一点霉味，那些弃之不穿的做丫鬟时期的衣裤整整齐齐地摞着，好像从前的日子尘封了，散出星星点点的回忆。艾草把箱子腾空了，也没有找到那个香囊。她明明记得把香囊放进箱底了，怎么会没有了呢？艾草就朝门廊上喊：“凤羽，凤羽你来。”凤羽来了，说：“少奶奶有啥吩咐？”艾草就问：“你有没有动过我的箱子？”凤羽说：“前一阵你让我收拾过箱子的，我把衣服都叠好了呀。”艾草问：“你有没有见一个香囊？”凤羽说：“香囊？我没见，男人才玩香囊呢！”艾草盯住凤羽的眼睛冷笑了一声：“这么说是你把我的香囊偷去了？”凤羽道：“少奶奶你莫冤枉人，我偷你的香囊干啥呀？”艾草说：“你自然有你的心思，你从早到晚心怀鬼胎，还装得没事似的。”凤羽反驳说：“少奶奶莫冤枉人呀，你去问问，我啥时候有过这德行？”艾草轻蔑地瞄了一眼凤羽，然后跑到凤羽住的厢房去，用脚踩着凤羽的杂木箱子说：“嘴硬就给我打开。”凤羽一边拖艾草的脚，一边哀求道：“少奶奶你莫踩我的箱子，我真的没拿。”

艾草看着凤羽慌乱的神色心中越来越有底，她从屋角抓过一把斧子说：“劈开了看看，要是没有，明天给你个棕皮箱子。”她咬着牙一斧劈下去，凤羽的箱子就散了架，衣物铜镜小玩意滚了一地。艾草把衣物都抖开来看，没有那个香囊，但她发现了一个鼓鼓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小布人，小布人的胸口刺着三枚细针。艾草起初觉得好笑，但很快她就发觉小布人很像她自己，再细细地看，上面依稀有两个墨字：艾草。

艾草一下就愣住了，她明白这是凤羽用整蛊的法子咒自己死呢！她虽不识字，但是茶魁曾经给艾草写过这两字的，那字形早烙进了艾草的心里。艾草的心好像真的被三枚细针刺穿，突然生出尖锐的刺痛感，脸一下变得煞白。旁边的凤羽靠着墙，惊惶地看着她。艾草瞬间尖叫了一声，跳起来一把抓住凤羽的头发，按着她的头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撞。艾草噙着泪大叫：“让你咒我死！让你咒我死！”凤羽无力挣脱，只是软瘫在那里呜咽。

艾草累了，喘着气，倏尔想到凤羽是不识字的，那么是谁在小布人上写的字呢？这个疑问使她更觉揪心。艾草冷静了一下，蹲下身子来，给凤羽擦了擦泪，换了种温和的声调：“你也莫哭了，事过了就过了，我不记你仇。不过，你得告诉我是谁给你写的字。”凤羽还在抽噎着，她摇着头：“我、我不敢说。”

艾草说：“你不用怕，我也不会闹出去的，你只要告诉我，此事绝不会连累你。”凤羽还是摇头。艾草于是开始提示：“是苦茶？”凤羽摇头。

“肯定是水生了？”凤羽仍然摇头。艾草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了：“是常管家吧？”凤羽没再摇头了，她的神情显得悲伤而无奈。

艾草站起来说了一句：“果然是他，我早料到了。那字迹一看就是常季清写的。”

遇到太阳很好的天气，艾草把洗净的衣物全部架到院子里晾晒，夹袄和棉袍挤满了小小的院子，散发着一股阴冷的气息。艾草的心情像天空一样明朗，她坐在紫藤花架下的那张摇椅上，带着满意自得的表情凝视着自己的每一条围巾、每一件旗袍。午后的阳光从两侧的屋檐上倾泻下来，柔软的丝绸像水一样波动，静心捕捉甚至能听见一种细微的令人心醉的噼啪声。艾草晃动着摇椅，随口哼起一支流传在码头一带的山歌野调：对门打伞就是他，

打罐冷水去烧茶。

冷水烧茶茶不滚，

把郎引到东门西门、南门北门、水果凉亭、姐的房门、红罗帐里、象牙床上、铺盖底下、席子面上去探花，一身白肉当细茶。

……

野调轻佻粗俗而充满诱惑。艾草哼着突然就捂着嘴笑起来。“真滑稽，真下流。”她对自己说。她不知道是啥时候学会唱这种野调的，变花样的骂人话如今也能脱口而出，似乎是无师自通。艾草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人和事物都会轻易地影响她。

“常管家，你过来。”艾草看见常管家朝院子探了探头，压住自己对他的厌恶和仇恨，叫住了他，“你过来，给我看着这些东西。”尽管艾草成了茶庄的主人，但常管家依然不屑，他走过来道：“大白天在院子里还怕人偷吗？”艾草神秘地说：“不怕野贼怕家贼。我要出门，我不放心我的衣裳。”常管家问：“哪个是家贼？”艾草朝厢房那里努努嘴唇：“我不是说你，你多啥心呢？当心凤羽，她嫉妒我这些东西。你当心她朝我衣裳上吐口水。”常管家故意冷漠地问：“为啥要吐口水？她敢吗？”

艾草便想起了自己曾经也对凤羽的衣裤吐过口水，于是对常管家的问话感到十分不悦。

院子里没有人了。常管家无聊地绕着晾衣竿转了一圈，悬挂的旗袍有时就像一个女人的形状，逼近了可以闻到残留的胰子气息。他伸手摸了摸，一种柔软滑腻的触觉从手指传及他的身体。常管家莫名地打了个寒战，他怀着突如其来的幻想注视那件旗袍，心绪纷乱不安，似乎透过明媚的阳光，看到了那个曾经醉心于旗袍的采青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