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货商店里的服务员不是维吾尔族就是塔吉克族,似乎没有男服务员。有趣的是,一个有着维吾尔族和塔吉克族混血血统的女服务员,那模样很特别,像老托尔斯泰的小说《哈泽·穆拉特》插图里面的美人。军人来这里买一些小玩意,或者牙膏,或者指甲刀,或者香烟火柴,或者就是随便转转。
电影院里放映的是维吾尔语电影,一年到头放映不了几部片子。“文革”前的一些影片刚刚被解禁,但是,很少有维吾尔语的。有一段时间,这个影院天天放映维吾尔语版的《冰山上的来客》,这部片子讲的就是帕米尔明铁盖的故事。电影里的萨里尔就是帕米尔,明特尔冰峰就是明铁盖冰峰。我们的老教导员告诉我,拍这部片子的时候,他就在明铁盖,摄制组在明铁盖拍的外景。
他说:“杨排长啪的一声推开的那个窗子,就是你们战斗班的那扇窗子……你们看,是不是?”
我实在太无聊了,就去电影院看维吾尔语版的《冰山上的来客》。这部电影我看过N次了,现在看维吾尔语的,也不需要翻译。
这天不是周末,街道上很空旷。从电影院出来,我一个人在街道上走。
这是一个大晴天,天上几乎看不见云彩,但天空突然间响起了霹雳———一个炸雷!这在帕米尔高原是少有的。乌云翻滚而来,突然就有大点子雨落下来了。这也是少有的。在帕米尔我只见过下雪,从来没有见过落雨!但这次真正是雨落下来了!铜钱大的雨点,在街上打起一片尘土。我疾走几步,想跑到对面的商店里躲雨。
我跑过民族餐馆,稍稍犹豫了一下,刚要过街,却又返回来,钻进了路边的一间小屋。这么长时间了,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这有一间小屋呢!屋子差不多算个大半间,有十五六平方米吧。屋门外边挂着一个四方牌子,上面写维吾尔语,我不认识。屋里三面靠墙立着书架,门里右边安放着一张三斗桌,后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塔吉克族妇女。
我这人天生和书有缘,嗜书如命,看见书,我眼睛就直了,但我还是把屋里的女主人打量了一下。我见过不少塔吉克族妇女,但多是牧羊女,可这却是一个文化人!她不到三十岁光景,塔吉克族装束:花色头巾,硬壳帽,头巾披下来系在下巴颏下面,把脸颊掩住一点,细呢子面料的黑色紧身上衣,石榴红长裙,脚蹬一双黑牛皮靴。她的穿着与一般塔吉克族妇女相比,算是很精致了。她的模样看上去很乖巧:修长的眉毛,高挺的鼻子,玫瑰色的面颊,小而薄的嘴唇,长睫毛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开口一说话就露出一口雪白的细牙,一丝微笑挂在嘴角……这和塔吉克族牧羊女相比,差别太大了!一句话,她是个优雅的美人。
她大方地看着我。
我以为我进错门了,打算转身出去,但那几架书牢牢地吸引了我。两年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书。我不由得在室内驻足。我在书架前看了一下,那美人没有赶我走的意思,于是,我判断这是一个阅览室。遗憾的是,一大半书都是维吾尔文的。总算有一个书架上放着汉文书,然而这些书多是《毛泽东选集》、马列著作。什么《怎么办》啦,《反杜林论》啦,《雇佣劳动与资本》啦,《共产党宣言》啦,等等。这些书,闹图书荒的时候,我在家乡都认真读过。好不容易看到几本小说,却是浩然的《金光大道》和《艳阳天》。我有点泄气。
“你想看小说吗?”
我吓了一大跳。原来是那美人在说话。她会讲汉语!虽然发音不太准,但还是能听清楚。
我说:“是的,我想看小说。你怎么会讲汉语呢?这是什么地方?是阅览室吗?这里的书能不能借走?”
她说她叫米拉,在学校学过汉语。这间小屋是县文化馆的图书室,她在这里管理图书。
她把那本《艳阳天》拿给我。我说:“我看过这书。”她耸耸肩,表示理解。
我说:“怎么以前没有看见过这个图书室呢?”
她说:“因为来看书的人少,所以很少开门。”
外面雨停了。过路雨,连路面也没有打湿。
我打算走了。
“你明天来吧,我明天给你拿一本好书。”当我走向门口时,她看着我的眼睛,突然对我说。
我半信半疑。
第二天我去了,她果然从家里给我拿了一本书———新版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许多年前我看过梅益翻译的版本。现在拿在手里的,是所谓工农兵翻译小组合译的译本。书九成新,有插图。书的扉页上盖有“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文化馆”的印戳。
“你拿去吧,看完后还我就是。”米拉说,也不登记。
我在第三天,就把这本书还给米拉了。我又认真地把它读了一次。
米拉看到我来了,就问:“怎么样?”
我说:“什么怎么样?”
“柯察金呀。”
我又吓了一跳:这本书,米拉也读过!她读的是维吾尔文版本的呢,还是汉文版本的?她居然想和我讨论小说!
“柯察金不错。”我说。
“那么,冬妮亚呢?”她说。
“嗯,也不错。”我支吾说。
她好像还要说点什么,却又住了口,似乎担心词不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