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我有点纳闷。后来反复琢磨:这一尘不染,有着纯净融雪水润泽的明媚的草滩谷地叫绿的眼,是形容它的美丽吧。
就是这个地方,一年中有七个月被大雪覆盖。而其余五个月,我们得派人守卡。而冬天去罗布盖孜巡逻,积雪会埋没到马的胸部,巡逻队在积雪中艰难跋涉,往往到不了罗布盖孜,就中途返回。
在冰雪世界,突然出现这么一大片草地,我不由得精神一振。“雪”飞跑起来。我们也纵马飞驰,嗒嗒的马蹄声震响山谷。
路边一道坡坎上,石崖下的一片坝子里,是临时卡的一排土屋,坡坎边有一座岗楼。现在临时卡没有人,我们骑马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再过几天,我们驻守临时卡的人就要上来了。
鲍仓说:不歇气了,先赶路,必须在中午前赶到冰达坂。
绕过坡坎往右出了草滩,前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明晃晃的天光刺痛了眼睛。罗布盖孜河在谷地里越来越窄了,岸边是裂冰,我们纵马踏雪而走。前面就是罗布盖孜冰川,它是罗布盖孜河的源头。冰河在这里细到一手臂宽,水从冰盖下汩汩流出。水清澈到了极致,世间再没有这么清澈的水了,我们想用它洗一下眼睛。河在冰盖下消失了,冰盖上是浅浅的浮雪。
冰盖很厚,我们松开缰绳,让马在冰盖上疾驰。马蹄声""作响,像在冰盖上擂响了战鼓。高耸的冰峰把强烈的阳光折射到我们身上。
半小时后,眼前出现一面雪坡。坡不宽,看上去很陡。坡的两边,是直刺蓝天的冰峰。这面坡就是罗布盖孜达坂了,海拔近五千米。
下马用缰绳把马腿绊了,活动一下身体。用枪刺挑开罐头,红橘罐头已经冻成冰坨了。强咽下冰冷的冰坨子,啃几口馕饼。把所有东西扔在地上,只带武器,减轻负重,选一段平缓的雪坡往上爬。每爬一步,积雪都陷至大腿。手榴弹、子弹袋和冲锋枪好像有千斤重,压得人一步几喘。看看同伴,因为缺氧脸都变紫了,眼球充血。
枪扛上肩头,一寸寸往上挪。一般的登山运动员也不过登到这个高度吧。在这个高度,胸口好像被几只手重重地压住,呼吸困难,感受得到每一粒子弹的沉重。
风把大成的皮帽吹落了。帽子就落在他的身后,但是,谁也不愿退后一步去捡帽子。一步路,看去咫尺,实比天涯。
鲍仓说:“就让它扔在那里,下山时再捡吧。”
这段五百多米的冰达坂,我们爬了一个多小时。
雾气笼罩达坂。透过雾气,可以看见刻有“中国”二字的主界碑。冷风飕飕。还有一百米吧,鲍仓命令做战术动作。
不管你跑得动跑不动,都要摆出冲锋姿势,子弹上膛,保险机扳到连射的位置。我们端枪猫腰,蹒跚着冲上去。
“雪”最早到边界。“雪”绕界碑转了一圈,疲惫地卧在中国一侧。
我们都感到胸闷。紫色的脸变成菜绿了,皮肤好像要裂开,流出绿的血液。嘴唇发白。
达坂就是冰峰间的一道终年积雪的山梁。在它的正面,异国的土地上,缓缓而下的雪坡前面,陡然有一座山矗立,像一面墙壁。乍一看,无路可通。但史书记载,玄奘出西域去天竺就走的这个山口。仔细看,壁立的山崖旁边,果然有一道拐向暗处的夹缝。
我们一点也不敢懈怠。几个人警戒,几个人沿山梁去看分界桩,看有没有人来过,看有没有被人移动的痕迹。其实,在这冰天雪地里谁去移动它,移动它又谈何容易?大成在主界碑边站立了,抚摸界碑,说要过那边去,给大家照个合影。其实,这也就是说说,我们连一部照相机也没有。大家都奚落大成。玩笑一会,又把整个达坂来回细细看一遍,牢记在心里。
下山时一片欢闹,“雪”落在最后。我们都把枪抱在怀里,子弹袋和手榴弹也抱在怀里,朝雪坡上一坐,双腿一抬,嗖嗖地溜下去。来时一个多小时的路,下山时只不过十分钟。
黄昏时回明铁盖哨卡,马一路飞奔。到哨卡时,天已经黑了,人困马乏。和我同住一室的驭手看见一匹匹汗湿的马,比看见人还心疼。
这天夜里早早睡了,睡下后才感到眼疼,并且泪流不止。
次日早晨眼便睁不开了,肿得像个桃子。军医看过后说:“你得了雪盲了。你是不是在路上摘下过墨镜?”
我哪里仅仅是摘下过,我这一路差不多都没有戴墨镜,否则,这一路的风光我如何看得这样清楚。
雪盲三天,天天用热水敷。
1998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