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若留存韩国,则韩国会世世甘当秦国藩国,岁岁纳贡不断;秦王若执意要转而伐韩,则韩国必兴起反抗,届时必联魏联赵共同攻秦。。。鹬蚌相争,最后隔岸观火的楚齐两国反倒得了实惠。。。”
韩非说着说着,突然激动地停下了话头,不对啊,自己多年饱为口吃之疾所苦,寻遍列国名医亦无济于事,今日怎会。。。不药而愈?
怪哉!
嬴政瞥了一眼正在吐泡泡玩的明赫,原来如此。
他也不急着接韩非的话,静静看了韩非一瞬,突然又笑道,“秦灭六国乃上天之意,我大秦这咸阳宫便是龙兴之处,潜龙兴焉,岂可以区区人力阻断?此中玄妙,想必先生进宫片刻已有所领悟。先生与其逆势而为,不如与寡人携手,共成千秋大业。”
说着,便自纁裳宽袍之间伸出一只手来亲自邀约。
韩非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背后升起,听秦王的意思,自己的口疾突然痊愈,竟是源于咸阳宫的龙气?
不,世间绝不会有如此玄而又玄之事!他不断地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巧合罢了,上天岂会如此厚待秦国?
他索性撇开了眼睛,不去看嬴政那双优雅矫健的手。
明赫被偶像这通操作惊得目瞪口呆,“额,原来始皇大大真的很迷信呐!天哪,这件事竟然能被他解释成龙气,怪不得他后来病重了不去寻名医,反而到处派人找仙药,被人骗来骗去,我得想想怎么才能让他不再迷信鬼神之事。。。”
嬴政又得到两个信息:自己以后约摸是病逝的;其他人根本找不到仙药。
嗯,眼下年富力壮的嬴政对仙药还没什么兴趣,但他相信世上确乎是有仙药的,毕竟明赫能让韩非的口疾不治而愈呢。
如果明赫也能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哀嚎一声“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嬴政见韩非不搭理自己,倒也不恼,收回手掌淡笑道,“不过,秦国之龙气只能为先生救急一时,多则两三日,少则半日,先生之隐疾便会再次发作。若想长久解决隐患,兴许要一直待在咸阳。。。”
韩非见秦王竟有趁机要挟自己留秦之意,几乎是脱口而出拒绝道,“多谢秦王好意,但吾绝非为一己之私利而背弃韩国之人!”
嬴政缓缓收起笑容,傲然而立,“是么?恐怕先生有所不知,这天下之隐疾,亦只有秦国能根除,这便是上天赋予我大秦的使命!藩国?待一统中原,寡人连嬴氏亲族都不想分封,何况外姓之王族?”
韩非闻言一愣,脱口而出道,“秦王之意是。。。”
嬴政淡然看着他,“先生是聪明人,自能猜到寡人之意,秦国不养闲人。”
韩非怔怔愣在原地,他接到韩王安安排的任务后,精心准备了一大堆腹稿,又听闻当年与自己同师荀卿的李斯如今已是秦国廷尉,此人口才过人心思深沉,他担心与对方辩论之时,自己这口疾会吃大亏,还特意写了足足装下半车的策论拖来秦国,以期借此说服秦王,给韩国一丝残喘之机。
可现在,他的口疾突然好了,李斯亦并未在场,本是他说服秦王的最好时机,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眼前这位年轻的秦王,刚才在隐晦地暗示他:他若统一六国,将不再行分封制。
不只是不想分封韩国、魏国等六国之王室宗亲,亦不想分封自己的儿女宗亲。
兴许,秦王会给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但总归是要为国家做事的,而非仅凭嬴氏子孙的姓氏,便能高枕无忧。
自夏启施行家天下以来,数千年间,哪一个君王不想为自己的宗族谋取私利?哪一个君王不分封自己的儿女?
他虽是韩国公子,亦有先王赐封的封地食邑,可他并不心安理得认为这是自己该得的。
这世间的土地食物是有限的,因出生而白白获得土地食物的人越多,因出生而要挨冻受饿的人也越多。
偏偏,前者一人富拥千百亩良田,后者一家贫无半尺立锥之地。
而秦王嬴政却要彻底打破这传统,如此一来,那些归于闲散勋贵名下的土地、奴仆,便能发给那些为国建功立业之人,国家岂能不强大?
虽然秦国的军功爵位制并非没有弊端,但韩非此时已无暇顾及,他胸膛间如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不息,自年少时起,他便憧憬着能遇到这样一位执政理念与自己不谋而合的君王。
没想到蹉跎半生,在即将知天命之年,他竟真的遇到了这样的君王。
可偏偏,这个王不是他韩非的韩国之王,而是一心想灭韩的秦王!
天道残忍至此,呜呼哀哉!
嬴政又诚挚道,“寡人还记得,先生当年在《难势》一篇提出,‘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亦记得先生说过,‘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法不阿贵,何其高瞻远瞩!韩王庸碌,绝非明智之君,放眼天下,只有寡人的大秦能与先生一道,圆‘君无为,法不无为’之梦!”
韩非这回没有再辩驳,只抬首复杂看向嬴政,眸中神色变幻。
明赫激动嚷道,“韩非别守着那个蠢货韩王了,快答应我家大大留下来吧,我们共建和谐法制秦国!”
嬴政轻轻拨了拨他的小脸,倒是个爱操心的小崽。
但这份对怀中稚子的慈爱,在他再次将目光转向韩非时已稍纵即逝,再看不出半分端倪。转变不过瞬息之间,落在韩非眼里的,依然是那位渊渟岳峙的强秦之主。
只听他清冽的声音再度响起,“不知先生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