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说,你说对了,当年他们就是这样叫我的,多久没摸枪了,要是眼前真有一把,保证让你见识一下。打枪就是凭感觉,我不需要瞄准的,特别是对于空中飞着的动物,那天打了两只野鸡,两只都是同一个位置中枪的。老汉满脸得意,说,打猎没这枪法,容易被猎物伤着呢,比如野猪,如果你一枪解决不了问题,它就朝人冲过来,见人就咬,咬手手断,咬腿腿残,这事我见得多呢!
大单说,那天嘉欣进山遇到的野猪,会不会伤人?
爷爷说,那是头在野地里找吃的野猪。我没想到涧脑排那地方也有野猪了,政府保护得真是好啊,幸亏那地方退耕还林了,否则成了野猪的家园,人怎么活呢?嘉欣遇到的野猪没受到伤,一般是不会咬人的,它逃还来不及呢,它们怕人,都怪我们人类对它虐待太久了,看到人就想到枪啊铳的,哪能不怕人类呢?
大单问,你有没有走眼的时候,被野猪咬过呢?
爷爷狡诘地笑了起来,不知不觉把手指朝大单额头上一指,说,啪,只要这声音响起了,就一定是有猎物中枪了!我可没有失手的时候,就在上个月,我还到雷公嶂打下了一头野猪,三百五十多斤呢!
我吃惊地问,野猪?你这年纪还敢上山打野猪?!
奶奶在保障房的院子里洗着衣服,听到老伴又胡说了,纠正他说,不是上个月,是十几年前了。
爷爷有些难为情,露出了可爱的笑容,说,野猪是我打的,不过是我同伴们抬回来的。他泯了抿嘴,越发得意起来,滔滔不绝讲起了以前在雷公嶂打野猪的经过。
大单听到雷公嶂,就开车带着爷爷来到了梅江边。大单知道,那里准是好风景!
走上梅江大桥,爷爷指了指,说,就是西头那片山峰。从大桥上西望,雷公嶂在水电站南岸,高峻的山嶂常常铺满晚霞,倒影在宽阔平静的江面,在水里形成一轮对称的山峰。峰底的水库大坝隐隐传来水声轰鸣,衬得雷公嶂非常安静。在嶂下走过,不时能听到阵阵鸟声,叽叽的灰鸫,喳喳的小雀,咕咕的斑鸠,有时老鹰在峰顶盘旋,偶尔发出苍凉的呐喊。
大单随着爷爷继续走,沿着一条挖掘机开挖过的支路上山,深入腹地之后,发现山嶂里没有人烟,一只土狗比他们早到,正往山下走来,警惕地从大单身边溜过。放眼望去,雷公嶂几条山坳里梯田如垒,但全部荒芜。
爷爷说,山坳里种不了庄稼,种水稻被野猪吃掉,种豆子喂了野兔,即使你放着稻草人也没用!虽然年纪大了,但村里只有我知道,这雷公嶂现在还有四只野猪,一百二十多斤一个!我只是没想到,涧脑排也有野猪了,还让嘉欣看到了。
你说的是以前了吧,这么大的山,现在可就不止四只了吧?大单问。
老汉嘿嘿一声,说,那天我带着狗上山,野猪看到猎狗就往山坳里跑,我就看出来了的。那是一个家庭,四只野猪,三只都还年幼,我不会动它们的,上次打下的那只应该是它们的父亲——谁叫他没有王法,冲到嶂下的田地里来破坏庄稼,得罪了乡亲们。那天,乡亲们找上门来说,老鬼,现在还能动得了野猪吗?没办法,我又没钱喝酒了!于是叫上几个乡亲就进了雷公嶂。
那野猪还挺勇敢,看到我的猎狗进了山,早早就叫小猪崽们越过了一道山梁,它留下来断后,察看动静。我的六七只猎狗好久没有进山了,看到野猪当然不会放过,一起汪汪叫着扑了上去,把野猪团团缠住,使它无法逃脱——如果不是这些猎狗,我哪里赶得上这野兽!我轻松地靠了前去,抬起土铳举向野猪。这些猎狗都兴奋过头了,我喝了几声叫他们让开,它们都不肯走开。我知道那些老猎狗成了油条子,是不会听我指挥的,我就朝那只年轻的猎狗发出命令:阿黄,走开!阿黄,走开!
远处响起一阵汪汪狗叫,我脚边便回来一头年轻的猎狗。毛色纯黄,健壮威武,疑惑地望着我。阿黄扑到了野猪的肩背上,狠狠地狂叫着,撕咬着,让野猪无法脱身,听到我的命令,它不情愿地跳了下来,露出了野猪的肩颈。
就在这时,我的枪仿佛受到鼓舞,立即鸣叫了起来,一声轰响,我看到野猪瘫在地上!猎狗们围着野猪大叫,同时把目光朝我看来,又是惭愧又是赞叹,这些猎狗知道自己错了。我招呼一声,躲在一边的乡亲们围了上来,兴奋地撒开绳索,把野猪绑了起来,插上竹杠,抬下山来……
爷爷完全沉浸在往事中。嘉欣跟大单一样,也喜欢听爷爷当年打猎的故事。那并不遥远,但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这世界总是有太多的变化。上山打猎,突然变成了江上打渔,这里面会有多大的难度?爷爷是如何适应从神枪到无枪的落差?从天空的飞禽走兽,到江河的鱼类水簇,爷爷如何在不同的世界里跟那些动物周旋?
大单倒没有细想这些。大单跟着爷爷在梅江边晃,听到爷爷说起了野猪,只是附和着爷爷:哦,那你发大财了,这次。
爷爷乐呵呵地说,可不是,嘿嘿,以前我的酒钱就是这样来的!爷爷告诉大单,他回到村里后,没有成为烈士也没有光荣,只有一份优抚补助,每个月那点钱不够他喝酒的。他仍然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但他没有向政府提别的要求,只要求留下一把猎枪,他得有个找酒钱的法子。
从部队的神枪手,到村子里的猎人,这倒是一个顺利的过渡。也许,派出所的民警也是拿过枪的,理解爷爷留下猎枪的要求。派出所长还帮了他一个大忙,帮他的三个孙女上好了户口呢!爷爷一直想感谢人家,给他送只野鸡吧,又不能打猎了,于是就送上一条鱼,那所长却不肯收。
大单跟着爷爷回到保障房,又问起了嘉欣妈妈的事情。
爷爷说,那是儿子在温州打工时认识的一个陕西女子。两人在厂子里好上了,肚子大了就回到我们村里,生了三个女娃子后又回到陕西去了,她兄弟再也不让她回来了。为什么出走?还不是嫌我儿子没用,没有能力建起红砖房,还住在土屋里。你看,政府给安排了一套五十多平米的保障房,我可真是惭愧呀,丢了战友的脸——我替他们活了下来,却活成了这样子……
替战友活下来了?大单有些疑惑。我知道,爷爷准是经历了一场战争,跟他的战友们经历了生离死别。那时,大单还不懂爷爷内心深处的伤痛。她看到爷爷喝起了酒,渐渐地又语无伦次了。我和妻子也同样疑惑,看到直播的大单插不上嘴,就知道爷爷真的醉了。老伴甩了甩手上的洗衣泡,走了进来,扶着老伴躺在了床上。
大单离开了那栋土屋,重复说起了那段话。她说,这真是个可爱的老兵,值得敬重的老兵,也许,我们年轻一代还没有学会理解老人。你看,他和国家互致歉意,当然也许是谢意。这份歉意,也应该发生在年轻人和老人之间。我想,爷爷留着土屋,就是等着嘉欣的妈妈回来。大家说,爷爷的心愿,能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