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离不开手机了!老师,村支书,爷爷,奶奶,还有张书记。当然,还有现在天天在村子里直播的漂亮姐姐。这个世界仿佛钻进了人们的手掌,缩小了千万倍,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仿佛只有这样,这世界才能转动得更快。
但事实上,在那段紧张的疫情期间,人们只能呆在家里,虽然人人都握着手机,盯着各种各样的信息,虽然偏远的小山村同样知道湖北的事,知道李文亮,知道火神山雷神山,知道出征随州的姑娘每天给电视台发来抗疫日记,但世界猛然慢了下来,仿佛懒得转动了,一点也快不起来。返乡者把乡邻的青菜都吃光了。滞留在村子的打工者,带着锄头把荒草丛生的菜地重新开垦,播下菜籽,一副备战备荒论持久战的样子。胆子大的绕路到小镇赶集,在网上视频中留下一段抹不掉的身影,差点被小镇的干部认出来追究。
嘉欣被爷爷奶奶批评了一顿,之后就是没日没夜的睡觉,吃饭,睡觉。她需要时间养伤。她的世界跟大人们完全不同。当人们焦急地等待着村子重新转动,嘉欣的心里转动的一直是那半只轮子。太神秘了!想想自己历险的一幕,嘉欣没有一点后悔。她想跟奶奶说,跟爷爷聊聊,但嘉欣发现了代沟。这个代沟本来不是代沟,恰恰相反还是消除代沟的话题。或许爷爷奶奶知道那半只轮子是什么,那可能是他们那个年代常见的东西。但隔着几十年岁月,就在嘉欣成长的语境中,这东西再也没有人说起,嘉欣当然不知道它的名称。不知道名堂,不知道用途,嘉欣一次次想说,都感觉到自己无法描述。正如她好多次看着天上的星空,发现一颗流星,看到一架飞机,目睹一段变化莫测的火烧云,嘉欣只能自己默默地享受着,回味着,没办法跟爷爷奶奶交流。
这,就是代沟。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沟通的情结。
谁知道呢,那个村支书跟爷爷说起的“水车”,是不是那半只轮子。如果有手机就好了,如果拍下了相片就好了,拿给爷爷一问,就清楚。但没有。如果妈妈没有出走就好了,妈妈的手机一拍,就能够交流了。终于到了开学的时候。但没有开学。老师只是回到村子里,把课本一户一户送到孩子们家里。就这样,嘉欣翻着芳香的课本,就会想想手机的问题。
人们的手机各不相同。嘉欣很羡慕雅丽和晶晶。老师每次布置作业,都在微信群里。但爷爷和奶奶的手机,黑坨坨的,像块没有香气的菜干,只能打电话,没有微信,更别说拍照或视频。嘉欣写家庭作业只能找雅丽,找晶晶。雅丽的妈妈在村委会上班,每天会监督雅丽做作业。雅丽不喜欢做作业,就找嘉欣帮忙,每天放学就把妈妈的手机要过来,一起抄作业。当然,要动脑子的问题,是嘉欣完成的。而晶晶呢,就算她爸爸不在家里,也给奶奶买了智能手机,这样就可独自回家。
抄家庭作业的问题解决了,嘉欣就对智能手机不那么重视了。甚至有些讨厌。雅丽就是迷上了手机里的游戏,每天抄作业,手机到了雅丽手里,一直在玩着手机,打游戏或刷抖音什么的。要求助别人家的手机,嘉欣只能忍着,等待着。实在时间不多了,嘉欣才不得不提醒,叫雅丽别玩了。
手机是多么可恶的东西!老师以前经常在课堂里叫大家除了抄作业,不能玩手机,更不要把手机带到学校里。每次开完家长会,同学们就发现手机管得严了,不让玩了,但家长们自己还在玩。有时吃饭聚会聊天,大人们倒不玩手机了,看到小孩子在吵闹,就把手机塞到他们手里,点开了游戏或动画片或抖音,一个小时,半个小时,每个孩子都被手机粘住了,安安分分地呆在大人身边,不哭不闹。只有他们的脑子里,万千纷乱的信息通过手机,搅动着,迷醉着。
嘉欣不喜欢玩手机,她也没有那种能玩游戏的手机。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她喜欢的葡萄是书,长在图书馆里。但这次,嘉欣特别希望有一部手机,能拍照的那种。她想找个机会再去一趟高寨,把瀑布拍下,把“水车”拍下来——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就是“水车”。正因为不知道,她想拍下来,叫老师认一认,叫张书记认一认。
但嘉欣哪里有手机呢?!没有。
嘉欣想过,自己去把那半只轮子画下来。嘉欣喜欢画画,美术老师总是表扬她,说她是个小画家。老师说,可惜了,真正的学画需要好多钱,装画板,买画纸,买教材,买颜料,还要找名师指点。但嘉欣家里没有条件,还是好好学文化吧!张书记倒是给她送来了大礼包。那是六一儿童节的时候,每个单亲家庭的孩子,都得到了这样的大礼包,鼓励大家画画,画出每个人心中的中国梦,画出村子的新变化。
她有画纸,有彩笔,但那是简单的画画,不是美术老师所说的画画。那半个轮子的木条能画出来,但那些青苔画不出来。那是松木做的轮子,松木喜欢在水里呆着,水沟里没水了,轮子转不动了,那松木就腐败得快,露出了斑驳的松节。这些松节,像一些骨碌碌的眼珠子,那十二色的彩笔也画不好,画不像。
有手机就好了,按一下,就拍了下来。但嘉欣为什么还要学画画呢?为什么不等着将来有一部手机呢?这是因为嘉欣觉得,画画跟照相不同,照相瞄准了什么就是什么,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但画画可以把这些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东西,放到一张画纸上。甚至还可以画出自己想过的人,想过的事情。比如,如果知道了这半只轮子叫什么,或许她可以画出完整的轮子,画出那个屋子跟着轮子奔跑起来,按着方向盘,甚至加上了一只会叫的喇叭。
但嘉欣眼下最想的,还不是这些胡思乱想,而是要把半只轮子的真面目记下来,上网课的时候让老师来认一认,这半只轮子是什么,它的名称是哪几个字。
张雅和张琴姐姐一起来到嘉欣家里,送来了一支体温计,说是每家每户都有,每天都要测量体温,要嘉欣做好记录。张书记和村干部轮着来嘉欣家里,问一家人的体温。张书记挺着大肚子,不再去山里散步了。张书记戴着口罩,来去匆匆。嘉欣很想和妹妹一起让张书记到家里坐坐。那样,嘉欣就可以问问她,散步是不是为了看瀑布群,看那半只轮子。嘉欣想象张书记听了会很吃惊,问她怎么会知道。嘉欣就会得意地讲起自己去高寨历险的经历。
但她这个愿望按住了,没有把张书记叫住。
嘉欣有办法了。已经是开学时间,但学校的大门还紧闭着。村子里的人还在过年,还在过着正月初一的日子。过了几周,老师开始上网课了。张书记知道嘉欣家没有上网课的手机,就安排雅丽和嘉欣每天一起上。张书记安排雅丽和嘉欣每天在村委会上网课,用雅丽妈妈的手机。雅丽家在河湾的新村,在对岸,而嘉欣在马路边,要过一座拱桥才能到村委会。上网课的时候,雅丽妈妈就在帐篷里守卡。
嘉欣的伤早就养好了。嘉欣成为村里能够自由过桥的少数人之一。这一天,嘉欣上完网课,看到雅丽玩抖音,就跟雅丽说起了高寨的瀑布,还有那半只轮子。雅丽听了很吃惊,说难怪嘉欣的手受伤了,原来是一个人去了山里。嘉欣说那半只轮子,非常威武,非常漂亮,比电视里的大船和大车都壮观,可惜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如果能拍到相片,让老师说一说就好了。
雅丽说,我们去拍照。嘉欣说,不行,上课的手机得还给你妈妈,再说,你还没有允许过这座拱桥,你只能在河湾的这一边,我们不能同时去上山。
雅丽想了想,说,下一次你说手脚上的伤口拉开了不能走路,这样我跟妈妈说,我要去你家去上网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