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雅没有想到,开了一个口子,口子就会越撕越开,开了一张路条,就会有无数张路条蠢蠢欲动。疫情封闭的返乡者,并没有多少人会安心呆着,他们回到老家吃年饭走亲戚,早就准备着大年一过就离乡而去,各奔东西。
梅江边的年,本来就是漫长的,悠缓的,需要慢慢品味。但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要是以前,四海归来欢聚一堂的日子,老人小孩都觉得太快了。而这疫情一来,像开始放映一部老电影,这年又慢了下来。故意捣蛋的慢镜头!
百节年为首,客家人视过年为最隆重最欢乐的节日。年味老早就开始积攒的。要是以往,九、十月,开始晒番薯片、米糕片,供过年油炸和炒食。冬至一到,开始蒸酒、晒腊肉。年近三十,家家户户要蒸肉圆、年糕、煎果子,有的杀猪、做豆腐,为新年的到来做足了准备,仿佛每个年都是饕餮之兽,要吞吃人间的万千美味。
农历五、八、腊,首推腊,也就是过年,包括除夕与春节。头年腊月廿四日,是过小年立年架,直至正月节前,年味一直在延续。年架一立,人们忙着购置或加工年货,所以有“年下银子六月雪”一说,穷苦人家就成了过年如过关,经济账得算,债务得清,而外出打工的人回到老家,也统筹着一年的开支。如今好了,梅江人家大都往集市购物,米果、炸果子,都成为了年关的大宗商品。年货不费力,搞卫生就不能省事,家家户户里里外外清扫环境,擦洗盆甑,累并快乐着。
过年,从除夕始。大年三十,各家厅堂要陈设供桌,布置香案,摆起鸡、鱼、肉、果品等,敬奉祖先。大门口贴上鲜红春联。大人小孩都要洗澡,穿上新衣,干干净净过年。除夕晚上,吃团年饭,菜肴丰盛。桌上多放几副碗筷,请祖先回来一起过年。饭前,先给祖先筛酒,将酒洒地,然后才开始吃饭。席间,老人小孩吃鸡腿,以示尊老敬幼。但留金坝这个村子特殊,除夕就是素,倒也清洁,黄元米果白糍粑,一壶热酒一钵茶,豆干青菜,简简单单,就为初三的年饭蓄势。
吃罢团年饭,灶具要洗得干干净净,室内灯火通宵达旦,灶膛留下来年火种。晚上要守岁,辞旧岁,迎新春,每个房间整夜灯火通明,叫“点岁火”。牛栏、猪舍也要点上灯。家长要给小孩、老人发压岁钱。一家人“坐岁”到凌晨,迎新接福,而小孩子早就入了梦乡,等着大早起来捡鞭炮。
大年初一,男女老幼早起出门,燃放喜炮,按历书所示吉利方向走出家门,出行时放鞭炮,谓之“出行”,表示新年走到哪里都顺遂。不只是留金坝这村子,梅江边正月初一早上都吃素,家人相互拜年,以吉利话相迎。小孩们穿着新衣欢乐嬉戏,争向年长者拜年。初二初三起,不与父母尊长同住的儿女要回到父母身边,向尊长拜年,拉开了梅江边走亲戚壮观的序幕。
元宵过了才算年过完了。此前梅江边灯彩出动,茶灯、船灯、马灯、擂灯,至元宵节日晚达到高潮。小镇人家有钱,各个村落的灯彩在元宵这天都往小镇跑,店铺相连,灯彩络绎不绝,热闹非凡。过了元宵,还有“烧花”:队员穿短裤戴箬笠,赤膊鱼贯穿行于高台之上,顷刻间鞭炮炸响,焰火四溅,极其紧张。灯彩烧了,来年再置。
梅江边的人家,如今能把年味一一品尝的,估计没有几户人家。特别是那些回乡者,一边过年一边跟外面的世界保持紧密联系,筹备着出门之事。特别是单位公司的人,年假有限,七天一过就得打道回府。遇到特殊的事情,还会提前。
比如张琴的男朋友李勇。
那天晚上,张雅和张琴在村支书家里吃了饭,就回到村委会。吃晚饭的时候,张雅虽然听到了村支书滔滔不绝的牢骚,但张雅对村里的事总算有底了。她知道村里的干部就这样,一边全心地操劳,一边牢骚不断。尤其是这位村支书,事事周密,让自己省心省事。这么说吧,村干部善于铺开锦绣,而自己则多是锦上添花。吐槽和工作,似乎永远是相伴相生,它们共同造就一条河流的生机。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你不能指望这东流没有洪水和泡沫。张雅回到村委会,正在回想着村支书汇报的一桩桩事情,突然听到张琴说起了路条。
工作队的住处在村委会。张琴烧热水递毛巾,悉心照顾着准妈妈。张雅说,这一路要不是有你照顾,我家那个大男子主义肯定不会放我进村。你也别光照顾我,自己早点洗好,跟家里报声平安!对了,给我递本书过来,书架上的那本,帕斯捷尔纳克的。
农家书屋就安放在村委会二楼,张雅很喜欢与书为邻这种格局。
张琴递上书,说,你不该打路条,一开口子就难收手了!
张书记诧异地说,怎么啦?打路条没犯错误吧,虽然没找到嘉欣,但村支书下午不是把嘉欣找回来了吗?我们也能安心了!
张琴说,人们知道你权利大,有人情味,好多人都想来要路条。
张雅问,谁呢?
张琴说,李勇。
张雅一听,就笑了,你想为李勇打路条?如果你求情了,我倒要答应,毕竟是你的男朋友,我可不能破坏你们的人生大事。今天这路条,还真是要一事过三呀!难道你们俩也是要相亲去?不对呀,你们不是在村子里相遇了?!你就说说看,他有什么特殊情况。
张琴说,我才不为他求情呢,他算什么呀,又不是我初恋。张雅一听,笑了,初恋是用来怀念的,你可得珍惜当下。怎么样,不妨把你们的恋爱史讲来听听,趁着今天我们都有空。张琴说,那我先怀念一下初恋。
张琴和李勇是高中同学,都在绵江边的一所重点高中读书。后来,张琴考到南昌读书,李勇去了无锡,两人的联系就少了。而上大学的时候,张琴喜欢上了一个兵哥哥。这个兵哥哥,就是陆军学校派来军训的教练。
兵哥哥长得帅,好多同学都喜欢。但兵哥哥就喜欢张琴。军训结束后,兵哥哥回军营里去了。每天早上,张琴还在床上睡懒觉,就能接到同学的电话,说,你家兵哥哥的。兵哥哥来电话没什么事,只是说一句,懒猪猪,该起床了,我们可有约定,我要监督你早起早睡,不能浪费大好青春!
有一段时间,张琴不理兵哥哥,说要专心读书准备考研。兵哥哥果然不再打扰她了。周末张琴一个人呆在图书馆读书,有些怅然若失,就准备上街散散心,坐上了刚刚停在身边的公交车。茂盛的行道树,苍茫的赣江,白鹭在江上飞来飞去,一路上张琴看着移动的省城,更加有些失落。公交车停停走走,顾客上上下下。
这时,张琴突然看到前面坐着个军人,心里怦怦跳了起来。不会遇上他吧?不会有这么巧吧?
军人转过来头来,两人的视线就撞在了一起。天啊,果然是他!
两人又开始了热恋。军人的魅力,是军训时显现的。但随着深入交往,兵哥哥的那点军容不能满足大学生的心了。她觉得兵哥哥缺少了点什么,老是和战友喝酒游玩。张琴叫他多读点书,为将来退伍之后找工作着想。兵哥哥是个富二代,不喜欢读书,就爱理不理地,勉强答应了。张琴发现兵哥哥不听话,两人就不大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