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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真卿打趣道:“东风小兄弟,可先不要喝醉了。”
子车谒抢白:“喝不醉的。再把我这一碗喝了,东风也醉不了。”颜真卿自觉对他不住,不好说甚么反驳的话,讷讷应道:“这样。”
东风笑了笑,打圆场问:“先不要喝醉,也就是说一会儿放开喝啰?”
颜真卿神秘道:“一会儿就晓得了。”
等到正午,鸡鸭全数宰完,地上结了一层红冰。众厨子抬出一口大锅,就地搭灶生火,烧了一大锅烫水,把鸡鸭浸在里面拔毛。
颜真卿站到凳上,朝官道眺望,下来说道:“差不多了。”
城门大开,从城中流出来一条人河。有的穿长也有的穿短,大多是青壮。先前见过“仁义团”的首领,铁塔一样矗在湖边。城里赶来那些人上前和他行礼,他也不厌其烦地还礼。
“仁义团”众人到了湖畔,各拣空地坐下。湖边坐满了,新来的人再也挤不进来,只能远远朝那首领招手。
好些人挤到亭子里坐着。为了让位置,张鬼方侧身坐在长凳上,东风几乎坐进他怀里。颜真卿看他两个坐得难受,拍拍身旁空位,说:“东风小兄弟,或者你坐来这里?”
东风谦让道:“我们挤一点就挤一点。”一眨眼,颜真卿让开的空位也没有了。
陆陆续续来了近万人,空地围得水泄不通,漫天都是“嗡嗡”的说话声音。仁义团首领挤进亭里,朝颜真卿躬身道:“颜大人,来得差不多了。”
仁义团以他为首,眼睛尽都钉在他身上。看见他和太守作揖,众人纷纷议论道:“这是怎么回事?”“太守怎么在这?”
那首领转身喊道:“大家肃静!”然而声音传出十丈,又被盖住听不见了。
众随从抬出一面大鼓,咚咚咚敲了一番,声音震天响,谁说话都听不清。颜真卿耳朵震得生疼,缩了缩脖子。东风有内力傍身,倒觉得没甚么大不了的,信手拉了拉张鬼方衣服。
张鬼方领子险些给他拉开,低下头怒道:“干什么!”
东风附在他耳边说:“这么多人,加上三万静塞军,守不守得住平原郡?”
张鬼方说:“安禄山有二十万人!”东风道:“那更好了,要是二十万人都来打平原,我们就去打范阳。”
张鬼方说:“他留五万个人守范阳,十五万个人打平原。”东风笑道:“那也好,真要这样,洛阳就安全了。洛阳派十万个人,去打他们范阳。”
张鬼方说:“好罢,那么平原守得住。”
东风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调笑道:“张老爷兵法真厉害。”张鬼方说:“那当然了。”东风又说:“算数很精明,算那劳什子峨眉山,来啊去啊的,也算得好。”
张鬼方白高兴一场,恼火道:“你!”东风心里一热,伸出手,拨开他鬓边长发,在耳垂上揉了一揉。
那一团小肉飞快变红,捏在手里发热。好几年不戴坠子,中央穿的小孔快要长合了,留下一点淡色的痕迹。东风说:“老爷喜不喜欢玛瑙?碧玉?屈没蓝?”
张鬼方恨恨道:“老爷喜欢太湖石。”东风哈哈大笑。
鼓声里面讲话,有种旁若无人的亲昵。东风胆子渐大,附到他耳边,又说:“这鼓不如少林的‘狮吼功’响。”张鬼方登时想起爬树学猫叫的奇耻大辱,面色通红,抓着东风猛晃。东风一手扶着他肩膀,咯咯地笑成一团。
敲了好一阵,附近众人都静下来。颜真卿朝四周一揖,朗声道:“在座都是‘仁义团’的大勇大义之人,我颜某人在此有礼了!”
亭子周围一圈人听得见,轰然喝彩,离得远的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在交头接耳。那首领两手拢在嘴边,吼道:“太守夸咱们!”
这一句话勉强听清,再往下讲得几句,后面的人再也听不懂。那首领嗓子已经吼破,哑着声音道:“颜大人少等,我找几个人传讯,一听一喊。”
颜真卿皱眉道:“现在才找,怎么挤得过去?”
那首领道:“仁义团到底都是百姓,能赶过来已很不容易。叫他们当场列出队,就太难了。”颜真卿道:“那如何是好?”
东风笑道:“不要紧,我来试一试。”喝一口酒,润了润嗓子,气沉丹田,把颜真卿所言复述一遍。大家只觉耳边一清,讲的一字一句都听得明白了。实在离得远的,往前问问,也知道在说何事。
颜真卿抚掌道:“这个厉害呀!”
他说一句,东风就道“颜太守说,如何如何”。恍然有种念经史子集,每一句“某子曰”的感觉。传了一刻钟话,大家终于听懂了。原来那首领本名姓李,双名“择交”,并非普通武人,而是静塞军中一名参军。奉太守之命,暗中募兵,所以才有了“仁义团”。
如今安禄山连下河北二十郡,已经打到常山。唇亡齿寒,平原郡也终究难逃这一劫。
颜真卿抓着亭柱,喊道:“要是不投降,平原城破,大家都要掉脑袋!”
那首领李择交劝道:“颜大人慢慢说,不必喊的。”颜真卿不管不顾,又嘶声喊道:“不仅大家掉脑袋,家里老婆丈夫,高堂幼子,一个都逃不掉。是不是投降好?”
听了这句话,众人全都安静下来。加入“仁义团”的,尽都是血气方刚、不满安禄山作为的义士,自然不愿意轻易投降。但他们也知道颜真卿说得在理,一时间没人讲话。颜真卿也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有个汉子指着颜真卿,叫道:“一群孬种!老子没有老婆孩子,老爹也早死了。你们投降,老子自己不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