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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完了,施怀所讲的纸笺不见踪影,更没有找见别的奇怪书信。倘若施怀没有说谎,那末就是被子车谒扔掉了。东风把箱子推回原位,站在桌前沉吟,不知不觉把那支笔拿起来把玩。
摸到笔尖,他却觉得不太对劲。这支笔上没有墨痕,然而笔毫是湿透的。也就是讲,在施怀进来以前,子车谒大概在写东西。写完了,撤下别的东西,独留一支笔在桌面上晾着。
东风精神一振,心说:“我怎么没想到!”
子车谒有一张月牙凳,是别人送的。他嫌月牙凳不够端庄,从来不坐,后来也坐不了了。但是礼物不好乱丢,就拿来晾纸。
写画完什么东西,墨迹未干的时候,把纸铺在凳上晾着,桌上还能再写新的。东风把手伸到床下一摸,果然摸见那张月牙凳。想是子车谒听见施怀进门,才把凳子推到床下。
而那张月牙凳上,果真铺了一张纸。纸上说,今夜子时,请到练剑台下的小路一叙。记得避人。
第76章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十三)
见门内其他弟子,当然谈不上要“避人”。东风只觉得心里冷透了,想:“这是写给何有终的么?仅凭一张纸,又没有‘敬启’,未必就是何有终了。”转念又想:“师哥见谁,非得避开别人不可?”他隐隐已经觉得,就算师哥见的不是何有终,身上也有怕光的秘密。
东风有些歉疚,心说:“近也不去看个究竟,恐怕我一辈子难得安生了。万一师哥是好人,我这样猜忌,就是平白辱没他。若他是坏人,要对终南不利,我又岂能坐视不管呢?”打定主意看一眼就回,但愿等在家里的张老爷,不介意吃个凉掉的胡饼。
背后忽然一响,东风连忙放回纸笺,把月牙凳重新推回床底。他小心翼翼走过去,趴在门框上往外一看。
幸好不是子车谒半途折返,是几个弟子练完早功,回来歇息。估计再过一会,更多人也要往回走,而师娘要去封情房里放花儿。东风心里怦怦直跳,经此一吓,再也不敢多耽,原路溜回去。
山上终南弟子人来人往,大家要么听说过他的名字,要么干脆打过照面。不管碰到谁,总要引起一阵骚动。
躲来躲去实在难受,东风下了山,找见一家茶馆歇脚。随便要了一碗粗茶,间或尝一口。如此歇到日上三竿,早前那个卖花女从另一边走回来,蹦蹦跳跳,背篓看着轻了不少。东风心里一动,朝道上挥挥手,叫住她问:“还有花没有?”
那卖花女喜滋滋道:“还有一点。”打开竹篓给他看。里面零散剩下两枝梅花,其余玉兰、黄梅、墨兰、西府海棠,通通卖得一干二净,篓中只留一缕余香。东风当即不满道:“为什么只剩梅花?”
那卖花女以为他想买别的,歉然道:“别的带得少,只有梅花带得多些,所以卖剩了。其实这会儿梅花是最好的,又不用炭火催,自己就开了。”
东风说:“梅花卖了多少,别的花卖了多少?”
卖花女道:“别的一种卖十来枝,梅花带了三十枝出来,卖到现在,也只剩两枝。其实还是梅花卖得多呢。”
东风满意了,说道:“那么我全要了。”付清铜板,把余下两枝梅花一并买走。再买了一叠纸钱,买了一盒糕点、一坛酒,绕另一条路,去到后山。
后山陡峭得多,连条像样山路都看不到。而且处在背阴一面,走起来一步一滑,因此绝少人迹。东风仗着轻功傍身,攀到半山腰,只见一片白绿交杂,积雪的竹林。东风想:“就在这里了。”
他其实没来过这个地方,只是关在地牢里时听过一两句。往竹林里走,果真见到一座小小坟丘,立碑云:“麟儿封情之墓”。坟前一块地方,积雪扫得甚为干净。
师娘既然惦记着供花,自然也不会忘记扫墓。东风心中稍宽,把糕点摆开,心中默想:“封情师弟,若你还流连世间,想必已步入神鬼的境地。即便我不说出口,你也能听得见。若你已经投胎转世,我则不拿这些话烦你了。”想罢捡来枯竹叶,拢作一堆点燃,把纸钱一张一张放入火中。
一叠烧完,东风把酒坛拍开,半坛倒进火中,半坛摆在坟前,又把梅花也摆上去了,心想:“我究竟清不清白,别人不知道,师弟一定是知道的。摆这两支花,你一定不介意。”
过了好半晌,火堆烟雾缭绕,既没有突然熄灭,也没有突然燃起来。东风无奈至极,终于开口说:“师弟,我还是有一件事想问你。”
如今天色尚早,他去到竹林里,折了许多竹枝回来,细细挑了五十根直的,劈掉枝叶。遁去一根,剩四十九。
他把竹枝随手分成两半,喃喃念道:“我晓得别人用蓍草,但师弟是‘竹’,用竹子一定比蓍草更灵。要是师哥真和当年的事情有关,师弟你要怎么对他?你要报仇么?你要原谅他?”
分罢,一变四营,筮得一卦“泽水困”。这一卦盖是困顿不前的景象。
东风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是“困”的什么。丢下竹棍,苦笑道:“师弟,我又不是真正学《易》的。要是筮得否卦泰卦,简单明了,我也就知道了。但筮得一个‘泽水困’我实在解不出来。”
西风一劲,吹得火堆飞灰四散。东风迷了双眼,泪水长流,忍不住喟叹一声,说道:“我明白啦。你以前和子车谒那样好,报不报仇,又怎么是简单明了可以说得清的。其实我也想不清楚,否则就不会来问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