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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柳銎还在邻家玩叶子牌,要傍晚才回,张鬼方自去做饭烧菜。约到酉时,东风牵着租的马儿回来了。小别一天,柳銎又不在,两人说不得贴在一起,在灶边讲了好一阵无聊体己话。微风吹过,张鬼方就说:“这个是东风还是西风?”接着一齐乱笑,几乎将剑的事情抛在脑后。
直到日落西山,柳銎也回来了。一进堂屋便叫:“张鬼方!客人是谁?”
张鬼方疑道:“什么客人?”柳銎也不解道:“屋里不是有人么?”
东风进屋一看,笑道:“没有人在呀。”柳銎便说:“那是我弄错了。”
柳銎目不能视,弄错也属寻常。但张鬼方背后好一阵发毛,起了鸡皮疙瘩。想:“师父虽然看不清东西,但感觉比别人敏锐得多。说不定觉得有人看他,才这么问的。”
他往屋里看去,碗柜一道幽深门缝,直勾勾正对厅堂,又想:“师父眼睛不好,自然也不能‘看’那柄剑,所以剑会看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心凉了半截,僵立在原地。
东风折回来问:“你怎么啦?”张鬼方强作镇定,说道:“没怎么。”摇摇头,端菜上桌。
三个人日常用饭,虽然不分甚么首席末席,但座次亦有讲究。柳銎喜欢靠门坐,面对柜子,屋里昏暗,眼睛舒服。张鬼方坐右边,东风就要坐他对面,聊天比较舒心。偶尔不愿意讲话,也会悄悄坐来身旁。
今天张鬼方占了靠门位置,坐着不动了。东风和柳銎虽觉奇怪,却也没有多问,各自坐下。张鬼方无暇夹菜,一直抬着头,盯着那黒幽幽柜子缝。东风忧心道:“你不舒服么?”
张鬼方说:“没怎么。”东风转过头,看一眼柳銎,无声无息挟了一片东西,送进张鬼方嘴里。张鬼方一咬,要糯不糯,要脆不脆,微微带着咸鲜味儿。张鬼方含混说:“这是什么?”
东风斜他一眼,指指面前的碟子。张鬼方低头一看,一盘大大小小圆孔,是卤的藕片儿。东风说:“今天出去买的。”
张鬼方不说话。他低头的一瞬间,只觉得一道阴冷视线,从头到脚,把他盯穿了。他赶紧坐直身子,重新看向柜门,含糊道:“挺、挺好吃。”
心不在焉吃完饭,捱到该吹灯的时候,张鬼方行尸走肉一样躺到床上,心想:“明天一定要把剑丢掉。”过了一会,却觉得一道目光飘落身上。张鬼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东风坐在床头,一手支着下巴,一瞬不瞬看着他。
张鬼方吓得跳起来,大叫一声。东风仍不做声,视线跟着他飘到上面,飘下来。张鬼方颤声问:“你、你为什么看我?”
此时此刻,他心里转过千千万万个念头。是不是他害了东风?是不是那柄剑作祟?要是听不见回答,他一定杀了李涣,然后他愿意和东风一起死!
好在东风说:“觉得你今天奇奇怪怪的。”
张鬼方松了一口气,辩解说:“我去了一趟城西……难免累了。”不晓得东风是信了还是没信,张鬼方欲盖弥彰,一掀被子说:“快睡吧。”东风默默钻到他身边,手背在他额头轻轻一贴,张鬼方说:“我没生病。”
如此吓了一跳,他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熬过半宿,身旁的呼吸渐渐匀净。张鬼方静手静脚爬起来,披上外衣,穿上鞋袜,走进堂屋。张鬼方默默想:“我不怕你。”慢慢拉开柜门。剑还是倚在最深的角落,一动未动。张鬼方把它拿出来,一刻不停,往屋外走去。
他想将剑扔得远些,这辈子不要被别人找到,又不好牵马出来骑。一路上运气飞奔,跑出村外以后,向北又奔二十余里。到了一处荒郊野岭,面前是一片大池塘,池上长着一大片浮萍,水黑如墨。张鬼方蹲在岸边,伸手一探,竟然探不到底。心道:“这里地方偏僻,也未种什么花草,想来是无人打理的。”把剑解下来,慢慢放到水面上。
一个水泡冒上来,“咕咚”一声,剑沉下去了。张鬼方心中大石落地,原路回家。
进得堂屋,他不知怎么,福至心灵,拉开碗柜,伸手进去摸了一圈。除了大小瓷碗、长短筷子,再没有别的东西,剑已经丢去了,不在了。
张鬼方暗笑自己胆小,想:“一个李涣,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又想:“不知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敢和‘萨日’碰一碰么?”
推开里屋的门,东风点了油灯,靠在床尾翻书,问:“你做什么去了?”
张鬼方说:“做了一件大事。”
听他语气洋洋得意,东风抬起头,狐疑地打量一番。左右看不出名堂,张鬼方打个呵欠,笑道:“天亮了讲给你听,好吧。”
东风点点头,收了书册。翻身上床。张鬼方睡到外侧,伸头出去吹灯。
不远处了一张镜台,不过未对着床,只能照见一点模糊影子。吹灯之时,火光先是一跃,往上一窜,张鬼方瞥见自己镜中侧影,仿佛后面尖、前面平,又像长了许多孔洞。还没等他仔细看清,油灯灭了。
翌日一大早,张鬼方睁开双眼,看见东风睡颜,长睫垂落,墨发如云,心里一阵神清气爽,觉得昨天遇到种种梦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但他下了床,走过镜台之前,却忍不住大叫一声。
镜中的他,身体是好的,头却俨然变成一朵大莲蓬!五官消失不见,一个莲子配一个圆孔,秩序井然,整整齐齐看着镜外自己。莲房连着脖子,插在衣领里面,一个人形大花瓶。东风被他闹醒了,迷迷糊糊说:“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