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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美梦（第4页）

我出门，下楼。天色已黑了一半，一楼，我来时经过的走廊，中间一道玻璃门居然锁上了，而开着的正门，则与我停车的位置相背，出去要绕很长一段路。

我也不着急，在空寂的大楼里转了一圈，最后却回到了原地。

我苦笑，正要转身从正门出去，迎面却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齐楚？”

竟是她，我心一颤，站住了。

语冰已换下了白大褂，穿着一件浅红色的风衣，气质色彩从清冷变得明丽，四周的温度都似乎升高了一些。

“门关了，在找路……”

语冰看了一眼手表，17:57，“2号门应该6点才关的。”她皱了皱眉，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保洁。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守时的。”我说，“你不会要喊保洁开门吧，没必要。”

“我情商没那么低。”她看了一眼我手上的车钥匙，抿嘴一笑，“车放哪了？”

“B区停车场。”

“我的车也在那儿，跟我走吧，从住院部一楼穿过去，要不然得出医院，绕一大圈到西门。”

我求之不得，赶紧走到她的身侧，女孩的侧颜很动人，鬓发细碎但整齐，睫毛像漆黑的小刷子，她穿了一双运动鞋，走路的脚步很轻，但一点儿不慢。

住院部的走廊不宽，灯光明亮，两边错落着一扇扇落地玻璃门窗，有的拉着窗帘，有些没有，能一眼看清里面的情形。这两侧都是单人病房，一张病床加一张陪护床，病床后都立着一台巨大的生命体征仪，我注意到，每个病人都到了风烛残年的岁数，白发苍苍。

“这一层住的都是阿尔茨海默病病人。”语冰说，“秦老师现在应该在查房，他认为，观察记录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意识、记忆状态，结合患者的脑部物理病变，对研究会有帮助。”

“嗯。”我点头附和。就在这时，前面右边的病房里，传来一些说话的声音。

病房门开着，里面有三个人，秦文、一个小护士和一个病人，病人是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秃顶老头，半卧在床上，脸上沟壑交错，牙齿所剩无几，一股很不好闻的臭味从房里窜出来。

秦文弯下腰，与老人平视，用温柔的语调问：“今天怎么样？”

老人一惊，身体往后缩了缩，跟秦文拉远了距离，他似乎很警惕，没有回答问题。

“儿子来看你了吗？你记得儿子叫什么吗？”

老人躲得更远了，瞪大眼睛看向秦文，但目光迷茫，仿佛没有焦点。

“你不舒服吗？尿不湿换了吗？”护士问，同时伸手掀开老人脚上的被子，没想到，老人被这个动作刺激到了，柴棍般的右腿猛扫了一下，啪，一件东西飞了出去，是一张沾满排泄物的、臭气熏天的一次性褥垫，一些液体、固体飞溅到秦文的裤脚上。

护士微微一愣，很快便弯下腰开始收拾，显然已司空见惯。秦文怔了怔，喉结翻滚了几下，似乎要呕吐，但忍住了。他将手放到老头眼前，挥了两下，吸引了他的注意，之后用温柔的语气说：“老伯，别怕，不打针，不疼，护士帮你换衣服，很快就好。”

秦文伸出手，握住老人瘦骨伶仃的右手，他的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格外整洁，老人的手则像一段枯木，指甲缝里还有黑色的泥垢，一黄一白两双手握在一起，在他的安抚下，老人渐渐安静下来，嘴里发出无法辨清的呢喃。

“老师其实有点洁癖，刚开始那段时间，查房常常会吐。”语冰说。

我不禁讶然，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敬意。

“人老了，很多都会这样。”语冰忽然开口。

“嗯。”

“我应该不会有这一天吧。”

我愣住了，语冰刚刚这句话，实在过于突兀，她才20多岁，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慨？还是在我这个刚认识的异性面前，我一时语塞，完全不知道如何回应。好在，她很快就岔开了话题，说：“按照最新的判断标准，至少两成的80岁老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阿尔茨海默病。”

“真不容易。”我摇摇头，“听说这种病目前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方法？”

“目前的药物只能延缓病程进展，无法逆转。”语冰说，“去年欧洲出了一种新药，希望很大。”

“但愿早点研发出来吧。”

“是的。”语冰说，“其实，老师的父亲，也是一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

嗯？我惊讶地抬起头，又望了一眼病房里的秦文，此时他坐在陪护床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脱下弄脏的裤子——他事先穿了一套防护服，里面才是自己的衣服。刚刚情绪失控的老人仿佛知道犯了错，低着头，目光躲闪。“没事的，您早点休息，有什么问题按铃喊护工，就是墙头这个，红色的按钮。”秦文耐心、温柔地安抚老人，他看到了走廊上的我们，但毫不分心，而是低下头，一笔一画地在手里的记录本上记下一些内容。

“走吧。”语冰领着我继续向前。五分钟后，我跟语冰道别，她如桃花般笑了一下，齐耳的短发在转身的同时飞扬起来，背影很纤细，仿佛把我的心也一同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