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引路,正打养心殿过。钟离伯因舍卫举止不拘,竟也不悦的皱了皱眉,自问德安,“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德安低声道,“因是殿下功课繁琐,故而未能肃正,更因一时也不知有何人来顶替”。
皇帝只看了几人一眼,倒也未曾再多言,便过去了。
一日接连行了两次礼的舍卫,并不知自己惹了上怒,只不免互相打趣调侃道,今日是何等日子,贵人往复,莫非出头之日不远矣。
钟离伯才过养心殿,复行数十步,便已闻得敬心殿内有鸣琴幽幽。正是号钟如奏,吟唱如泻,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钟离伯脚步顿在原地,沉默听着。
“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耳边听着清脆的嗓音略带一丝沙哑,悲声如泣血,鸣琴若裂帛,不由得令人心生悲恸,眼眶酸涩。
曲出《蓼莪》,讲自父母辛苦抚育子女,浩荡恩情无以为报,然则天降此难,终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众皆有戚戚之色。天下经赋三千,这字字句句,无一字是孝悌思念,却又无一字不是。
德安候在一旁,只垂首落泪。
钟离伯心中感伤无限,一时竟踱步转了两圈。回想过去,自己亦是幼年丧母,如今悲声在侧,安能无动无衷?
直到吟唱渐止,钟离伯方才推门入内,父子二人一时相顾无言,唯有清泪两行。
钟离伯看着端坐殿中、散发垂泪的长子。
抚琴如松下清风,高而徐引;散发如玉山倾颓,风姿特秀;含泪如春草生露,玉珠流辉。如此姿态——人间哪得风和雨,分明日月造神秀。
再论其天资聪慧,才华雅量,实在令人怜爱异常。
钟离遥起身见礼,兀自告罪。
钟离伯慈爱的看着他,发觉他又长高了几寸。少年更如雨后笋,正是抽条长节的好时光,于是不免叹了口气,道,“遥儿作此悲声,朕好不感伤,何故有此感而发?”
“入夜惊觉风雨,梦醒更无归处。此身漂泊南北,如不系之舟。唯愿天地之间、广阔之处,残存一丝不灭之魂灵,以慰生人思念之苦。”钟离遥道,“这是儿子读到谢祯所写的一篇诔文中言,稚嫩乃有真情,一时有感,故作悲声。”
他沉默了一下,轻抚号钟弦丝,继续说道,“想赵氏忠勇,守土戍疆,御马扬鞭,寸土不让。然,英豪折戟于疆场,红妆香消于内墙,今上下三族,竟不见一人。亡母舍儿去,花落春泥中,遥儿……又怎能不作悲声。”
钟离伯当然知晓。
皇后一族,既显家国之威,又无外戚之患。以身家性命换他一隅太平,其忠义之气魄,何只他少年心殇?
感念皇后与自己一路相伴,伉俪情深,再看稚子垂泪,作此悲声,更不由得伤心愧疚,只好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
半晌,钟离伯望着一行行牌位,沉声叹息道,“吾的儿,为父知你心中悲苦。”他转过身来,低头看他,“但你却错了。”
钟离遥哑声问道,“父亲,何处错了?”
“今上下三族,尚有一人。”钟离伯道,“赵氏血脉,吾儿身上亦有。为父答应你,今后这皇家尊荣、赵氏褒奖,当归吾儿一人所有。”他望着那块新牌,字句顿挫、出声缓慢有力,“天下始有新君;决不改换名姓。”
钟离遥似怔怔不语。
半晌,钟离伯负手而立,干脆道,“启儿顽劣,今日于学堂之上竟出手伤人、使弄皇子权柄,吾儿教训的对。再者贵妃骄纵,不堪教养之才,若非吾儿心悦,朕是不会让她做你母亲的。”
见他仍不语,钟离伯以为他心中尚有委屈,便顿了顿,继续说道,“知吾儿心有孝悌,但遥儿有东宫之尊,不可如今日这般忍气吞声,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