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那谢二正是懵懂,下了轿子便让侍从领自庭内,自有三五人带他濯洗。他虽自备受冷落的院子里来,当下行事却甚是谨慎,责令便从,并不反抗,一众侍从男女心下暗自评判几分,面上点头微笑,却不过多言语。
再说东宫玉和殿内,钟离遥叩首再三,便告罪道,“儿臣来迟,望父皇恕罪。”又向在场诸位臣子拱手道,“略有耽搁,且望各位大人体谅。”
诸臣子方回礼,又寒暄几句,方才请太子入座,乃为右首。
“殿下何以来迟?”
“为小事所绊,不当为诸位倾耳。”
钟离启也在座下,正值口直言快的年纪,抢先说道,“皇兄为何不讲来听听,刚才有人回禀皇兄回宫路上可是捡了个孩子呢。在哪儿呢,为何不见?”
钟离遥看了他一眼,笑道,“此子年幼,身世单薄,如若进殿,难免有失礼之处,今日遥未敢擅作主张,引他前来叨扰父皇及诸位大人。”
“父皇,儿臣甚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儿的人物能让皇兄来迟。”钟离启央告道,“不如让他进殿请安如何?”
钟离谦也道,“儿臣也要看。”
小孩子吵嚷起来,只有钟离姝在奶娘怀里咬着手指头,咯咯笑着。
“也罢。”皇上无奈笑道,“既如此,传他进殿倒也无妨。”
于是,一众亲臣家眷挽袖斟酒、捋须点头,调转目光瞧着门口,到底是寒酸几何、又奇异几何,方能有此一运,令太子殿下垂青。
片刻,三两侍从带领谢二前来,先过殿门外跪候,听见传令声,方才起身进殿。
乍看身量,倒与钟离启不相上下,只是形体略显单薄。此刻他一身天青,素簪束发,面容洁净。虽然尚有伤痕、嘴角青紫,但其眉眼轮廓却颇为鲜明。
皇上只好奇的打量着人,倒是皇后盯着那张面孔暗自失神一霎。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中,谢二跨进殿门默默走上前去,低着头跪下了。
他无所知、无所行,更不知为何而来、何以自处,此刻感受着目光的注视,只轻轻扭过脸去看钟离遥。
钟离遥微笑点头,轻声提示,“向父皇请安。”
谢二又低低的磕了个头,嘴唇咬了又咬,半晌,方说,“向父皇请安。”
众人皆是一愣,倒是钟离启噗嗤一声笑出来了,他捡起桌子上的一粒果子丢在谢二脑袋上,“这可是圣上,你算什么人,怎么能喊父皇?竟是如此无礼,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左侧首座的太史大人便轻呵一句,“大胆,竖子何敢如此无礼。”
“哎呀……这,实乃乡野稚子,胆敢冒犯圣上,无礼啊。”
女眷们轻轻笑着,掩唇不语。窃窃私语在殿中回荡,又窜进谢二的耳朵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颤栗。片刻间,谢二瘦弱的身躯更显瑟缩了,他脊背僵硬却又直挺挺的立着,仿佛在等待一种明确的宣判。
在这样空旷的批判声中,有一个温柔的声音笑起来,“儿臣倒以为,该赏。”
“哦?”皇上颇为惊讶,“何如?”
钟离遥微笑,慢条斯理说道,“遥,始读圣贤书,方知天下君主贤明之道。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生民,莫非仰赖天恩。既为子民,民又为何不可为子?若天下民皆为子,家国岂不为正道?此乃稚童,便知此理,想来不是书中所得,必是圣上恩德广布,自当为天、为父;为阳、为刚;此,终将为我终黎之福。”
太史张愈刚要开口,钟离遥便起身来,向圣上行了一礼,“更况乎,今日乃遥之诞辰。既天下皆为圣上之子,便更该与民同乐,儿臣,愿请此子同席。”
皇上若有所思的听着,至此方才哈哈一笑,“我的儿!好一个‘四海生民、莫非仰赖天恩’、好一个‘天下民皆为子’,更好一个‘与民同乐,与子同席’!未曾想你入太学不过两年,竟有这般广博心性胸怀,叫朕如何不欣慰啊!既如此,朕便准了!”
众人皆赞叹,“殿下果然胸有丘壑,襟怀广阔。”
只有张愈犹豫道,“可……如此,怎合乎礼法?”
“哎——无妨。”皇上看了他一眼,又向太傅笑道,“遥儿自入太学以来,仰受太傅教导,文韬武略皆是出彩,令朕心悦。依朕看啊,太傅平日里定是用心良苦、颇为严格,今日,都一并赏了!”
谢二仍安静的跪着,听着华丽的绚烂的封赏物什一条条诵念着,声音飘散在空中。茫茫然里,有一只白净的手伸过来,他抬眼望去,只见钟离遥微笑着看他,这会子解了狐裘披风,更显得出尘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