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湖中,激起层层涟漪。
朱棣知道,姜星火在暗示自己,储君之选不能只看表面,更要考虑长远的利益和大明的未来。
说白了,姜星火这番话,既是在规避风险,也是在给自己指明方向。
什么是德?什么是才?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那当然是孝悌仁义是德,学富五车是才。
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朱高炽当然才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但对于皇家来说,则完全不是如此,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
对于皇家,心狠手辣是德,上马能平天下、下马能治天下是才。
过于仁恕的君主,注定会被臣下所摆弄。
再翻译翻译什么叫“维护大明江山的稳定”?当然是能延续朱棣的政策。
而朱棣的政策是要让大明“治隆唐宋、远迈汉唐”,说白了其实就是四个字——对外扩张。
对内发展经济进行变法这些手段,都是用来支持对外扩张,给扩张地提供财源的。
那么可想而知,两个儿子如果有一天继位,肯定是二儿子朱高煦更能延续朱棣的政策,因为他是军人出身,背后就是勋贵武臣团体,这个团体的利益天然就倾向于对外扩张。
所以姜星火看起来不过是简简单单两句话,不偏不倚没有表面自己的态度,但其实什么都说了。
朱棣说道:“今日与国师一席话,朕受益匪浅。储君之选,朕会慎重考虑。”
但朱棣却并没有离开,而是马上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若是大皇子成为储君,国师又该如何自处?”
朱棣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姜星火面上的神色。
姜星火并未犹豫,干脆道:“陛下春秋鼎盛,变法始终会延续下去,这不是现在我该考虑的问题。”
朱棣终于松了口气。
无论姜星火此言是真心还是假意,朱棣的警惕之心都大大降低了。
因为姜星火说的话是没错的。
朱棣虽然人到中年,但身体非常强健,再活个二十年大概率不是什么问题。
因此,不管朱棣在位的时候谁是储君,姜星火干的都是一样的事情,那就是把变法坚定地推行下去,直到取得彻底成功,直到大明国内绝大部分阶层的利益都与变法相一致,让变法再也不可能被推翻。
从这个角度讲,朱高煦亦或是朱高炽,无论是谁成为储君,对变法而言,其实都是有一些益处的。
如果朱高煦成为储君,那么在延续对外扩张政策方面肯定是更有益处的;而如果朱高炽成为储君,利用他的内政能力,在内政方面继续扩大变法也有益处。最起码朱高炽现在的基本盘也有很多变法派,即便是朱棣不在了,朱高炽也不太可能全盘推到变法,只可能是否定姜星火而继续延续变法,就像是以前历朝历代统治者做的那样。
但姜星火的回答,却让朱棣的心情更加沉重。
朱棣扭过头,看着姜星火府邸内堂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充斥着无奈。
他自认是英明之主,但在储君之选这个问题上,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奈,他希望能有一个人能告诉他答案,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奢望,现在他能咨询的人,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而最终决策,只有他能做。
可朱棣也清楚,无论他选择谁为储君,都会有人欢喜有人愁,甚至可能会引发一场严重的庙堂风波。
当年玄武门之变是怎么来的?说白了,不就是李世民不甘心李建成当储君嘛。
毫无疑问,从感情上来讲,朱棣更喜欢像自己的二皇子朱高煦,朱高煦跟他不仅仅是父子,更是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同样是靖难战争,朱高炽在后方守城筹备后勤有功劳,可这份功劳,绝对比不上朱高煦的决死冲锋。白沟河、藁城、夹河、灵璧,这几次要是没有朱高煦靠着自己的万夫不当之勇玩命破阵,燕军是真的就输了,而光是被朱高煦阵斩的南军关键大将,有名有号的就不下十个。
在姜星火前世,靖难之役因为是大明的内战,再加上文官集团的刻意扭曲和春秋笔法,很多战役的记载都严重偏离了事实,经常就是“一阵狂风吹过,燕军胜了”,把朱棣抬到了跟大魔导师刘秀一样的玄奥境地。
而事实上,燕军赢得一点都不容易,几乎每一场仗都是在押上全部身家,赢那么多战役南军还是源源不断,而燕军输了一场东昌之战,就差点被抬走了。
靖难之役的含金量或许跟处于元末乱世的洪武开国不能完全相提并论,但如果不进行历史线上的纵向比较,只在同时期进行横向比较,那么同时期发生的数十万人级别的大会战,无论是安卡拉战役还是尼科堡之战,都很难比得上靖难之役中的大型会战。
而从理智上来讲,现在的朱高煦已经不再是那个无脑莽夫,不仅能脱离“先锋”或是“敢死队队长”的角色,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将才,而且对于治理政务,也有了自己的一些理解,或许还远逊于朱高炽,但却不再是他的短板。
短板已经弥补,长板却更长,换作你是朱棣,你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