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之欲,不可足也。』杨修缓缓的说道,『一人之欲,尚难以遏,更何况千万人乎?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杨修说着,目光下垂,『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今日直言,望骠骑恕罪。』
斐潜笑了笑,『请指教。』
杨修缓缓的抬起头来,『在下知骠骑之志远大,然瞠乎其后却如何?世家之鄙,盖因传承之所欲也。今辞骠骑而返,非不明骠骑之志也,乃……骠骑之后,可有继乎?』
『骠骑之关中河东所兴,一则以骠骑宏大之志,二则……呵,二则乃兵戈而立基也。兵兴而死伤者众也,昔日权贼忙于争夺,百姓生死,孰能顾之?是以,良田荒废,病疫横生,人口损之十之七八。故安民之为首要,便如汉之初兴,修文而治武,安邦以休养,民自安居乐业。』
『夫地广而人寡,存者自是田畴广袤,种莳而助不给。是以大业可成,二十载间,若不遭变故,定有治而盛也,究其所故,乃黔首饱暖无忧,可繁生养者也。』
『然斯盛之,不可长久,盛极必衰。盖因黔首饱暖,必思淫欲,又加之愚钝成性,不求圣贤之道,蛮横耍混,索取无度。繁衍数代,子孙益增,荒芜皆为阡陌,寸土必生龌龊。昔日之苦昔人苦,今日之乐今人乐……』杨修长叹道,『世家士族子弟如此,寻常百姓黔首亦如是。在下于中平年间,也曾是鲜衣怒马少年郎,意气风发好时光,而如今却……故今向骠骑辞行,非在下不知骠骑好意,奈何乡老皆于河洛……家严已然年迈,行动不利,出入皆需拄拐……』
杨修本身就不笨,到了平阳之后,起先有些糊涂,但是后面就慢慢的想明白了……
士族世家,本身就有各处下注的习惯,而在斐潜之处,已经有很多下注的世家士族子弟了。这些或许是主动投靠,或许是被动依附,但是不管怎样说,这些在斐潜身边的士族子弟,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政治结合体,使得曹操原本希望的关中河东士族反乱,根本就不可能出现了。
杨修起初还因为斐潜将他和袁尚放在一起而羞怒,可是在平息了怒火之后,冷静的想一想,其实他确实是和袁尚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丧家之犬败军之将,又有什么资格去愤怒,亦或是去哀鸣呢?如果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至少在斐潜这里,袁尚在度过了前期的飞熊轩之后,能够平静的出现在骠骑麾下文官行列之中,虽然未必是有什么重大职位,但也证明了斐潜不会因为是敌对之后,便是有意刁难。
可杨修依旧是不会留下来,不是他不信斐潜,而是他不信斐潜的下一代。
就像是斐潜觉得暴发户要经过三代才能变得有气质一样,杨修也同样觉得斐潜这么浩大的制度改革,没有两三代根本不可能。而斐潜最大的问题,不是当下能不能赢,而是赢了之后,还能持续多久?
杨修说他自己年少鲜衣怒马,不知忧愁,何尝不是在表示斐潜如今做这么多事情,到了斐潜下一代说不得就『今日之乐今人乐』了。
这是一个很显然的问题。
封建王朝会逐渐产生权贵阶层,比如高官贵爵、富商大贾,而任何年代『炒房地产』都是稳赚不赔的。因此,他们有钱以后就会大量收购土地。在那时,也没有行之有效的土地限流政策,很多穷苦农民一旦遇上天灾人祸便只能卖地,最后沦为为地主打工的佃农。如此发展下去,土地兼并的情况愈演愈烈,最终形成了『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局面。就这样周而复始,国家消耗越来越大,而纳税人越来越少,最终造成极其尖锐的社会矛盾。
当然,每个末代皇帝都知道原因出自哪里,但这时候已经骑虎难下了,皇帝作为既得利益者代表人物,在任何时刻他们绝无可能放弃自身利益。
世家士族如此,百姓黔首呢?
也是一样的。
就如同杨修所言一样,普通百姓在祖辈父辈经历过痛苦之后,会有记性么?
一样没有。
温饱之后思淫欲,誓与赌毒不共天,看起来像是一个开玩笑的梗,但其实就像是情人节,女神节,以及砖石恒久远一样,是资本家精心挑选出来的陷阱,如同脑残金一样,念叨得多了,也就根植在心中了。
杨修确实看到了平阳的强,关中的盛,但是他不觉得这种强盛能够多持久。
『德祖……汝之迁变,多矣。』斐潜笑道,『汝既得迁,天下之大,岂无变乎?』
杨修一愣。
他变了么?是的,他已经变了许多了。虽然他说要直言,但是实际上他已经不会像是之前那样锋芒毕露,语不惊人死不休,甚至举例也是多举他自己的例子。
杨修吸了一口气,低头而拜,『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
斐潜点了点头,『善。』
沉吟了片刻,斐潜便是伸手在桌案上取了一张纸,提笔沉吟了片刻,写了几个字,便是用了印,让人交给杨修,『既汝执意而去,某也不为难德祖,此书……也不枉德祖辛苦一趟!』
杨修双手接过,一瞅之下,不由得目光一动,心神微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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